荷园。
不过半个时辰,魏夫人又回来了。
不同于前一次的缓慢和迟疑,这一次,她走的坚定且快速。
“阿然,我有话要跟你说。”魏夫人一进正厅,就开门见山。
魏二娘愣了愣,摆摆手,叫秋词和春寒下去了。
“嬢嬢,有什么事,您说。”她轻声道。
魏夫人刚刚坚定的心,又晃动了一刹。
不,不可以。
她扭过头,不让自己去看魏二娘的双眼,道,“阿然,你应该知道,颍川王许是瞧上你阿姐了吧。”
魏二娘一怔,片刻后,点了点头,“是听人说了。”
“好阿然,你也知道,你阿姐她素来身子不好,性格又柔弱,倘若真嫁了颍川王做继室,怕是连半年都活不过去。”魏夫人擦了擦眼角,低声道,“我与你阿爷都不想她嫁过去,你可知?”
“知……”魏二娘迟疑着点了点头,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然后就听得魏夫人说道,“听说那颍川王对你舞蹈颇为满意,原也是要相中你的,只是后来你吐了血,才作了罢,可是真的?”
话说到这里,魏二娘已经全明白了。
她呆呆的望着亲嬢嬢,不过片刻,眼底便涌起了一层晶莹,连带着眼前那个和蔼可亲的嬢嬢都跟着模糊不清起来。
“嬢嬢……”她不敢置信的颤声问道,“难道,难道你是想我嫁给颍川王吗?”
朦胧中,魏夫人点了点头。
犹如点在魏二娘心间。
一直以来那么自持,那么冷静,那么镇定的女郎,“哇”的哭出了声。
她也想保持镇定,甚至想冷笑两声。
可实际上,她只能做出哭这一个动作。
秋词和春寒被这声音惊的同时扑了过来,就瞧见魏二娘泪流满面,哭的像个孩子。
“嬢嬢,嬢嬢。”她口齿不清的喊,“为什么,难道我不是嬢嬢的孩子么。”
魏夫人的心,刹时又如刀割一般。
她伸出手,想要抱一抱魏二娘。
可这一次,魏二娘躲开了。
其实上一次魏夫人来,魏二娘心底就有隐约的预感。
只是她不愿意去相信,那般温柔抱她的嬢嬢,会为了阿姐牺牲她。
所以魏夫人不说,她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曾设想过,假如魏夫人说了,她该怎么镇定的反驳,镇定的解释,告诉魏夫人,这一切都是魏大娘自作自受。
然而她忘了,人的心是最不能控制的。
当得知嬢嬢真的想推她入火海的刹那,她的心,崩了。
她哭的停不下来,甚至开始打嗝。
魏夫人心疼的跺脚。
那已经尘埃落地的天秤,又开始晃动。
直到,魏二娘忽然停住了哭声。
她伏在榻上,两只手捂住脸,身子细长而纤瘦。
魏大娘忽然发现,二女的身材,也是极单薄的。
短暂又漫长的几个呼吸间,魏二娘调整好了心态。
她慢慢的坐直身体,擦净泪水,平静的望着魏夫人,低声道,“是阿爷和嬢嬢一起做的决定,要我代替阿姐么?”
魏夫人竟不敢看她那双眼睛,侧过头道,“是的。”
“阿姐身子不康健,嫁过去恐活不过半年,倘若我也活不过半年呢?”魏二娘又问。
魏夫人瞠目结舌。
好大会子才道,“你不会的,阿然,你会好好的活着,你是那么聪明伶俐的孩子,不管在哪儿,你都会好好的活着。”
魏二娘低笑出声。
其实魏夫人猜对了,她这性格看似阴沉,实则有韧性的紧。
无论在哪里,她都会好好生活。
前世被丢在一个小院子里长达三年,她不也好好的活着。
最后死于病痛罢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竟是她被放弃的原因。
原来,脆弱的,不健康的,会被呵护。健康的,聪明的,无辜的,就要被放逐。
魏二娘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到最后,已经寒成了一块铁石。
她站起身,后退了两步,拉开同魏夫人的距离,神色冷淡道,“嬢嬢,倘若我不愿呢。”
魏夫人早就和魏公商量过,倘若魏二娘不愿,他们要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如何恩威并用,要她明白前后因果,以及“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可看着魏二娘没有温度的眼神,魏夫人心下一疼,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说不出来,魏二娘却说得顺畅。
“嬢嬢,我也是魏家的女郎,也是嬢嬢肚皮里生养的孩子,我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阿爷和嬢嬢能待我和阿姐一视同仁。嫁颍川王这件事且不说还没定下,只是阿爷和阿姐的揣测罢了。便是定下了,难道你们偷龙转凤就不会被恼了?倘若颍川王知道了,又或者我一不小心说了些什么出去,嬢嬢觉得,魏家会好过么?”
说着,魏二娘露出了一个森冷的笑意。
魏夫人愈发惶然,盯着这个陌生的二女,摇头道,“不,不,阿然,魏家也是你的家啊,倘若魏家没了,你一个人又岂能安然?”
“阿姐也是魏家女,凭什么她能躲着享受爷娘庇护,我就得被推出去?”魏二娘反唇讥问。
“因为,因为她身子弱……”魏夫人呐呐。
其实说来说去,就是疼惜魏大娘,不疼惜她罢了。
魏二娘垂下眼眼皮,内心风起云涌,表面却云淡风轻,“嬢嬢,你告诉阿爷,我不愿去,倘若逼我去,我真做了那颍川王妃,魏家也不会有好结果。更何况,你们也不要太小瞧了颍川王,他看上的人,岂容你们作假把戏。”
言罢,转身离去。
也因此没有瞧见,小秋词趴在门框上,恶狠狠的瞪了魏夫人几眼。
随后,她猫着身子,悄悄地溜了出去。
……
魏公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面色凝重,额头有汗意渗出。
“阿温,阿温,你说这可怎么办啊,阿然这孩子如此强硬,该怎么办啊。”魏夫人着急的唤他。
听了二女那一番话,她心惊不已,等魏公一回来就将他拉入主院,原样叙述了一遍。
“别急。”魏公闭上眼,又冲她摆了摆手。
良久后,才道,“我们是不该低估颍川王。”
“你这是什么意思?”魏夫人立时怔住了,“难道你是怕了?”
“不是怕不怕,而是我一个小小的令史,实在无法跟颍川王抵抗。”魏公露出苦笑,“倘若阿然应了,好生配合,偷龙转凤也就罢了。可如今她既不配合,便也没有别的法子了。难道,真叫我得罪未来的颍川王妃不成?”
魏夫人后退了好几步,茫然的望着魏公,像是新认识他一般。
“你,你竟是放弃了?要让大女嫁那颍川王?阿温,你怎能,怎能,那是你的娇娇女啊!”
魏夫人凄厉的大喊,“你怎么可以,阿婉身子弱,嫁过去必定吃苦受罪,甚至还会没命,你怎能忍心!”
“夫人,你冷静。”魏公蹙眉,耐心道,“我已仔细想过,颍川王想娶主支女郎娶不着,退而求其次娶我这般分支,想必也是要同魏氏紧密些。
“我听人说,这颍川王怕是有些许图谋。”
他见魏夫人一脸茫然,叹了口气,解释道,“只要魏家不倒,我不亡,颍川王为了同魏氏关系紧密,就必定会善待阿婉。”
“可,可他那般年纪……”魏夫人心痛的不能自已,“我的阿婉,二八年华,却要嫁个这般年龄的夫婿,再是善待又如何,我多希望她能嫁个青年才俊,好好过完这一生。”
她坐在椅子上哭个不停,魏公终于不耐,站起身道,“阿然不愿,咱家又抵抗不得颍川王,你说怎么办?难道要全家陪葬?一同去死?”
话落,他拂袖离去。
留魏夫人一个人怔在木椅上,一会是心疼魏大娘,一会是痛恨自己没能力。
最后,竟慢慢的生了些许的怨怼。
怨怼魏公撒手不管。
怨怼魏二娘没有同情心。
怨怼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女陷入火海。
与此同时,珍馐阁。
别致的雅间里,坐着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女娃娃,以及一个十七八岁的郎君。
他们中间,是一个长方的木桌,上面摆着七八盘珍馐。
女娃娃偷瞄了两眼鸡腿,接连咽了几口唾沫,才道,“阿兄,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恶,他们要二娘子代替大娘子嫁去颍川王府呢,二娘子都气哭了。”
正在饮茶的郎君动作顿了顿,秀气的眉头蹙在一起,低声道,“代替?他们莫不是把颍川王当做傻子。”
“夫人说了,大娘子身子弱,恐早亡,二娘子身体康健,又素来聪颖,一定可以当好这王妃之位的。”秋词捏着鼻子,学着魏夫人的语气说道。
饶是萧五郎这几年学会了处变不惊,听得这话,还是忍不住将茶盏拍在了木桌上。
小秋词吓的一缩脖颈,发现不是对着自己,又赶紧偷瞄了两眼鸡腿。
“呵,好一个亲嬢嬢。”萧五郎冷声道,“倘若真心疼女郎,她怎么不去死,魏家一出殡,两个女郎便是想嫁人,也得等上至少三年。”
说完,瞧见秋词紧张的样子,又舒展了眉头,给她撕了个鸡腿。
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吃着,郎君微微一笑,“早先听说颍川王在崔魏两家游移不定,今日看来,还真得非魏家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