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二娘做了一个梦。
空旷的小院里,一个枯瘦女郎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她的左手边,是个哭的昏天暗地的小丫鬟。
她的右手边,是一个宽袍郎君。
小丫鬟一边嚎啕,一边呜咽,“对不起,郎主,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她,我辜负了你的嘱托。”
“不怪你。”郎君背对着她,看不清楚面容,只听得到低沉的声音,“是她早没了生意,是她不想活了。”
“二娘子为什么要死,她再等等,等郎主回来就好了啊。”小丫鬟擦泪,“那么多年,那么多苦,她都撑过来了,为什么要在郎主回来的前一天离去,为什么,二娘子太可怜了。”
宽袍郎君不再讲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旁边,像是怀念,又像是致歉。
这是一个梦境。
魏二娘无比肯定的告诉自己。
然而当她想上前一步,瞧清楚那郎君面容时,却被一股力量吸走。
再睁开眼,已是天亮。
“二娘子。”春寒领着秋词走过来,“可是要洗漱起床了?”
魏二娘一阵恍惚。
那个女郎是她,小丫鬟是秋词,那么,郎君是谁?
等他?为什么要等他?自己跟他什么关系?
魏二娘陷入了浓稠的混乱中,那在心中呼之欲出的东西又长了一寸,但却永远被一层土覆盖着,怎么都钻不出来。
直到瞧见秋词豁着牙的笑容,她才逐渐清醒。
是了,这又不是那个时候。
魏二娘不是众叛亲离的魏安然。
那一幕,也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她将心中凌乱的一团尽数扫到角落里,重新振奋精神,在春寒的帮助下洗漱换衣。
秋词虽被她纳入了大丫鬟的行列,无奈年纪太小,干不得重活,顶多端个茶水,其余的都得依靠春寒。
好在她是个性格憨实的,并不曾有怨言。
魏二娘投桃报李,给她月银翻了个倍。
洗漱完,简单用了早膳,照例去主院给魏夫人问个安。
好巧不巧,今日沐休的魏公也在,魏大娘正坐他身畔,一脸的不情愿。
“我儿,你且看看,这几个可都是颍川的青年才俊,你阿爷亲自着人去问的,都是个顶个的优秀。”魏夫人拿着一叠画纸,凑到魏大娘跟前,苦口婆心。
“嬢嬢。”魏大娘侧开头,不去看那画纸,“说是什么青年才俊,不过都是些分支的小郎罢了。”
“我们在魏家也不过是个分支,自是要找分支的郎君。”魏夫人劝她,“你如今已经及笄,正是说亲的大好时候,需得将婚嫁提上日程了。”
“嬢嬢。”魏大娘抓着魏夫人的衣袖撒娇,“嬢嬢,我在颍川素有才名,你忍心见我就此埋没?”
“你这孩子。”魏夫人微瞪了她一眼,“说亲讲究门当户对,倘若是高嫁,日后吃苦的是你啊。”
魏大娘见魏夫人继续翻看那画纸,生了恼意,索性扭过头去,正巧看到魏二娘走进来,她忙道,“阿然只比我小两岁,嬢嬢,不如也给阿然看看吧。”
冷不防被伤及无辜的魏二娘顿了顿,给魏公和魏夫人问了安。
魏公与她相处甚少,不过是点了点头。
魏夫人倒是大感兴趣,拉了魏二娘坐下,指着画纸道,“阿然也看看,可有中意的。”
若是往常,魏二娘心底定然要酸了。
你大女瞧不上的人,拿来给我看?难道我比不得你大女?
当年,她正是因为存了这种心思,才誓死要嫁范二郎,只因范家比魏家门第高。
可现在,她无比清楚,魏夫人说的是真话。
说亲讲究门当户对,魏家虽在颍川颇有地位,可魏公这一支却只是个普通分支,若勉强高嫁,苦的只会是自己。
当即,她就着魏夫人的手,认真相看起来。
魏大娘瞧着她模样,在心底嗤了一声,同时又悄悄松了口气。
那日遇到范郎,他夸她容貌清丽,又才华无双,乃当代佳人。言语中满满赞慕,一看便是存了心的。
魏夫人手里拿的青年才俊固然不差,但却怎么也比不得范家嫡子。
只是后来,范二郎又盯着魏二娘看了许久,这让魏大娘有些不安,是以故意让魏夫人也给魏二娘说亲。
如此既能转移魏夫人的注意力,又能将不必要的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这厢,魏大娘正在心底沾沾自喜,忽有奴仆上前,弓腰道,“禀郎主,夫人,有贵客送礼。”
“何处贵客?”魏公询问。
“是范家郎君,说是那日与女郎相谈甚欢,故赠女郎些薄礼,望女郎喜欢。”奴仆说完,一闪身,露出个捧着两匣的生脸人。
却是范家的奴仆。
“是范家郎君。”魏大娘惊喜的站起身,待得兰妪送过来,迅疾接过两匣。
一打开,便看到里头躺着一枚雕花金簪。
这金簪身子细长,头部做了镂空设计,里面正正好嵌颗大南珠。
不说是价值连城,但也是不菲。
魏大娘心中甜蜜,嘴上却道,“这范家郎君,不过是与他谈了两句诗词,便要送我发簪,着实客气了些。”
与此同时,手下不停,又打开了另一木匣。
本以为是另一件首饰,结果却也是个南珠金簪,与之前那个分毫不差。
“这……”魏大娘睁大眼,问奴,“可是送错了?”
“未有送错。”那范家奴道,“郎君使人打听了,魏家有两女郎,皆为表妹,不可厚此薄彼,故而送了两金簪。”
颍川就这么大,许多人家都有拐着弯的亲戚,范二郎叫魏家两女郎一声表妹,倒也不算唐突。
但魏大娘清楚,说的好听叫“不可厚此薄彼”,实则是魏二娘入了范二郎的眼。
她心底又惊又怒,恨不得立时将这对狗男女打骂一顿。
魏二娘打从看到第二根金簪时就暗道不好。
数年夫妇,她其实是了解范二郎的。
这个人,绝非痴情种,却也算不得绝情。还有着世上所有男人都有的毛病,便是贪慕容色。
当年范二郎能与她含情脉脉,便是看中了她这张脸。
至于后来又移情别恋,则是被魏大娘的清风傲骨吸引。
说直白些,魏家两女,他都爱,也都想要。
因此,普陀寺一行,她故意躲去前院,就是想避开范二郎,不给他见面的机会。
谁曾想,到底还是遇见了。
也到底,叫他贪慕上了。
感受着魏大娘欲杀人的眼神,魏二娘忍不住叹息。
她视线落在魏夫人手中的画卷上,其上绘着一窄袖儿郎,虽衣着不够富贵,但模样清秀,背脊挺直,是她中意的模样。
“嬢嬢,我瞧着,这人便不错。”她指着那画像。
“这人乃崔家偏支。”魏夫人蹙眉,“虽是占了崔家的名头,然他阿爷早逝,靠寡母拉扯长大,才名倒是有,奈何出身普通,将来所为必定受限。”
这人是数十张画里最差的,怎地就让魏二娘挑上了。
“虽是偏支,但好歹也是姓崔,但凡有几分能耐,总能有所成就。”魏二娘道,“再说了,不过是让嬢嬢看看罢了,之后的事,还早呢。”
是了,魏二娘虽说开始相看了,但到底才十三岁,离及笄嫁人还有些年头。
魏夫人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这个时候,魏大娘才收回了灼灼的目光,冲那范家奴嫣然一笑,道,“替我谢郎君。”
随后,着人送走了范家奴。
魏二娘松了口气,又陪魏夫人说了会话,便告辞回了荷园。
她想着,有了那崔家郎君,魏大娘便不会记恨上她了吧。
可谁知道,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亲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