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不归

等云挽再有意识,眼前又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白雾,乳白色的雾气,在街头巷尾流动着。

地面湿滑,看似下过一场小雨。天阴雨湿鸣啾啾。

云挽发现自己又走入一处巷道。

乌瓦白墙,青石板路的巷道,旁边是清晰的阁楼,可以窥见门口的灯笼。是正常的油纸灯笼,天色还早,灯笼还没有点亮。

巷道两边的房屋,层层叠嶂,像是江南烟雨中,缥缈又悠远的古巷。

有些人家的大门大开着,能看到里面四处乱窜的家犬,搭在门口含饴弄孙的老翁。暮色渐起,家家户户顶上升起迷人的炊烟,湿濡的炊烟袅袅在乌檐青瓦上,在迷蒙雾霭之中,一个乌青一个灰白。

云挽鼻子抽动一下,有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

巷道中,陆陆续续看到几个赶路的行人。

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的脸,神色各异,生动鲜活,面无表情者有,喜笑颜开者有,忧心忡忡匆忙赶路者也有。

甚至可以看出行人脸上风霜满面的皱纹。

云挽望着眼前的一切,下意识地朝他们脚底下看去,却见湿湿的地面,映出行人的影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还在“洞房花烛”,转瞬又重走一遍之前的路,云挽心中的讶异和怀疑,不亚于刚刚走进幻境。

却在这时,灰蒙的天空开始洋洋洒洒地落下大雪,白茫茫的大雪从上飘落,只一会儿功夫,周遭的房屋就全都换了一个颜色。

青石板上,乌檐上,灯笼上,天地间瞬间变成一片纯白。

远处有人吆喝,“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哟!”

又有人跟着合,“大雪落得早,来年收成高哟!”

很快地面就积了一层半寸厚的白雪,脚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不一会儿,巷中的行人就奔走了大半。

云挽深瞥一眼这大雪中的青石巷,诧异地伸出手,触指冰凉。雪花在手心里融化,放在鼻下闻了闻,有清冽的味道。

许是赶着回家,一个神色匆匆的行人撞上她,将她撞得稍稍后退一步,连忙愧色地道歉——

云挽脸色瞬时一变。

她能感觉到这个人撞上她的力道,能感受到他肌肉的结实紧绷,闻得到他身上的气味,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人的温度。

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她根本找不出任何一丝不妥之处。

这到底是哪里?

云挽忽然迷茫了,她在这片真实得令她可怕的世界里,突然不知所措。

白茫茫的雪很快落了满头,一丝冰凉从她的背心传来,云挽这才发觉,有几片雪花顺着她的后颈滑了进去,透心地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时,一个行人迎面过来,褐色棉袄,黑色长裤,一双灰黑布鞋,有一双饱经沧桑却慈眉善目的眼睛,看到她,好心说道:“姑娘,今儿雪大,别在外面逗留了,快些回家吧。这把伞给你,你先撑着吧。”

说完将一柄青色油纸伞递到她的手中。

云挽怔怔接过伞,谢过他,那人不好意思地摆手,憨厚地笑着说不客气。

下一秒,云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老人家,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啊,这是云州啊。”

“云州?”云挽诧异地重复了一遍,她完全不记得云州城有这么一处巷道,虽然这巷道两侧的屋室,乌檐白墙,青石板路,和云州的确有相似之处。

云挽顿了顿,很快又问:“老人家,我还想请问一下,现在是哪一年?”

行人侧仰着头,眯着眼睛想了想,“现在?现在是大永历170年,对,过完这个年,就是171年咯!姑娘,你别问啦,快些回家吧!”

云挽微微一怔,认真谢过行人,行人又匆匆忙忙地投身于赶路之中。

大永历170年。

那是……两年后。

云挽蹙眉,发现握着伞柄的手有些僵了,往手边哈了一口气,白色的气团从口中呼出,瞬间凝成湿暖的一片水雾。

这是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倘若真是两年后……

云挽苦笑一声:那她对中间那莫名奇妙消失的两年,完全没有映像,那么她到底又去了哪里。

云挽撑起油纸伞,踏着积雪往前走。

“咯吱”,“咯吱”,鞋踩在雪上,落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子。

她的耳畔虽然一直有行人走路的声音,有巷道旁的房子里传来的人间烟火声,但整条街道却很安静,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还有她的心跳。

没有人来带路,没有人打扰她。

每个人都忙着赶路和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她。

巷道旁的油纸灯笼渐渐亮了起来,起初是一盏,然后两盏,三盏,慢慢一片片地亮了起来。油纸灯笼上写着倒“福”字,照得满街道都是温暖的红光:屋檐红了、地面红了、墙也红了……所有的一切都红了!

却在这时,不知名的吟唱从远方传来,声音杳杳,模糊的歌声,清晰的音调。

云挽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凝神倾听,只听到:“今夜明灯千万盏,洒下红尘无度。撑一柄油纸伞,候一个不归人。”

幽幽的吟唱声,仿若丝线般连接在一起。可是云挽越细听,那声音越是缥缈,到后面,竟犹如在她耳侧,不住地低声吟唱,“撑一柄油纸伞,候一个不归人”。

云挽赫然抬眸,发现自己手中撑着的,正是一柄紫竹柄,六十四骨的油纸伞。

不归人?

谁不归?

街道两旁挂着的油纸灯笼,似乎全都亮了起来,千盏万盏,光芒汇聚起,就好像一条奔涌不息的灯河。

云挽眼神摹地一变,提起一口气,几乎是迅捷如飞地,朝油纸灯笼汇聚奔涌的方向掠去。

脚步飞快,踩在积雪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簌簌飘落的大雪覆上。

油纸伞上盖了一层积雪,旋即扑落。

四下里静得令人心冷。

就在千万盏灯笼亮着的尽头,云挽终于看到一间亮着烛光的院子。

院子外面一片白雪茫茫,门口亮着两盏暖红的油纸灯笼,照在撑着伞的人身上,宛如当她披着满身风雪推开门,便会有人来迎接这个“风雪夜归人”。

云挽默默凑近了。

只听见里面传来不羡的声音:“师妹,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开云史》上全都有记载,你能不能不要问这么弱智的问题?”她的声音传来。

云挽一惊,寒气瞬间从脚底冒至头顶。

“我也看过《开云史》,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一段。”不羡似是不信,嚷嚷着道:“《开云史》哪一卷?”

“渡卷第二百六十七页第五行。”她的声音有一丝细微的难以忍耐,冷道,“你若不记得的话,再去好好抄一百遍!”

不羡:“呃……”

绫灵的声音小声道:“师父,你别说了,跟我一起抄吧,我今日还有五遍功课没抄完,你正好来陪我,我们做个伴。”

“去去去,谁跟你作伴!别偷懒,别偷听,快写!”

绫灵默了默,有些痛苦地道:“师父,我今天能不能也不写了啊,我抄累了,改天再抄行不行?”

“改天有改天的功课!你这才刚到哪儿啊,还早着呢。”不羡丝毫没同情心地劝慰她,“等你学完画符瓦书,还有净身咒,清风咒,神愈咒,然后还有霞云罩身,千水凝冰,然后通灵定心术,极咒返阴术,然后再学一个祭偶灭灵术,最后来一个韶光虚掷,这样就差不多了。”

绫灵:“…………”

她的沉默里充满了对于学习的恐惧。

云挽又惊又疑,站到窗柩前往里望,却见屋里中间摆了一张桌子,上面点着一盏酥油灯,灯上的火苗不停地跳动。

不羡一手斜斜地撑着头,摇着扇子,单腿屈起,吊儿郎当地坐在长凳上,闲适地“监督”绫灵。

他的身侧,绫灵已经垂下头,奋笔疾书地抄写功课,继续痛苦地完成她那几乎算得上死亡搁浅的功法学业。如果有选择,她大概宁愿选择死亡。

背对着云挽的视线,一个素衣白衫的清瘦背影,坚韧挺拔地坐着,一头素淡的乌发垂肩而下。

她微微低着头,面前摆着十数样符篆,双手默默在符篆上标注着什么,许是研究出了一卷新的符文,需要做些调整。

云挽的目光瞬间僵硬了。

这个……背影。

云挽的背上微微沁出一层冷汗。

这时,不羡却是猛地拍了下桌子,用扇柄指着绫灵的功课本道:“等等,你这一处写错了,按葫芦画瓢都能给你写错!你说你是不是猪!”

绫灵小声嘟囔,“我看错了嘛……”

不想不羡拍的这一下动静太大,桌上的酥油灯险些倒了。

屋内那个清瘦的背影立刻伸手将灯抢救回来,似乎是不小心烫了一下,抢救完之后微微抬起自己的手,默默看了看。

云挽的指尖瞬间传来细微的刺痛,她抬起手,诧异地看了眼自己的指尖。

背影收回手,不动声色地淡道:“你好好教就是了,大惊小怪什么。”

“是我大惊小怪吗。我不羡一世英名,怎么就收了一个这样一个徒弟,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命苦啊!”

背影微一侧首,似是夹风带雪地扫了他一眼。

不羡面上一顿,立刻举手投降,闭嘴不言,“行,我闭嘴。”

刹那间,云挽只觉一股凉气从头冲到底,头皮瞬间发麻。

屋子里的那个人是她?那么,她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