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洞房”,大红喜烛点亮,高高的银色烛台,垂下的红色罗帐,床幔长长的流苏往四周散落,清淡冷香的熏香味还没散去,整间屋子,都是喜气洋洋。
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铜制的梳妆镜,上方各式璀璨的珠宝玉钗,琳琅满目。大红被褥和枕头上,绣着一对对的鸾凤。
巨大的双“喜”字宫灯,雕着大红色“喜”字的木影壁,喜字贴满屋内每一个角落……
一室旖旎的大红色。
什么都对。云挽蹙了蹙眉,但她总觉得,这“洞房”有一丝怪异。
云挽目光扫到地上,却在这时陡然发现,地上只有红红绰绰地一片烛光——
半点影子也没有!
对了,这就是怪异之处!
身侧宛如神明一般的英俊男子,牵引着她走到喜榻前,与她双双并肩,端正地坐在榻上,旋即双手覆于膝上,身体优雅却挺直。
再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即使知道外面“宾客”满座,喧闹异常,可此刻云挽只感觉到静。
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霞帔下的双手,不由得紧了紧。
她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即使身在幻境之中,原本不该对此状况有除了镇定以外其他的思绪,可在这一刻,她莫名地有一点慌张,似乎是觉得这幻境诡异,又似乎觉得这不合情理。
不知是绯红嫁衣还是什么原因,惯常冷素的面容,竟悄然地染了一层薄红。
云挽忽然侧过头,看向身侧端坐之人。
只见那人俊美得似神似邪,神姿俊逸,仿若天外之人。
淡淡的红烛映得他面庞越发俊美如玉,冷淡的神情藏在纤长浓厚的睫毛之下,似乎暗藏星月。
仿佛佛铃清越,金光漫天。
又如情窦初开,初试云雨。
只觉得应极了,“烛兮烛兮夜洞房,红纱帐里侍吾郎。”
云挽默然看了片刻,回过头。
头一动,上面的凤凰也跟着动,摇起来就好像凤在飞舞,平白摇出了一丝新嫁的味道,仿佛是在经历真正的“洞房花烛”。
云挽望着满室喜色,轻轻叹了口气。
大约是觉得不可思议,平生头一遭,就遇到了这种幻境。
“天到地出……”
“地起天候……”
却在这时,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尖锐高亢的叫声,似乎洋溢着欢喜,但听在耳中,格外尖锐刺耳,云挽蓦然一惊,转过头。
却见虚掩的房门“哗啦啦”被撞开,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拥挤着进来,欢天喜地前来庆贺。
“一进洞房看新人,一对新人坐在床,不知你们忙不忙,不忙我来闹洞房。嗬嗬嗬嗬。”
“嗬嗬嗬嗬,你看看你看看,啊,真是郎才女貌,多般配!”
“新娘子,真漂亮,祝贺祝贺,来年两个变三个。嗬嗬嗬嗬。”
所有人嘴角全都弯成同一个幅度,话说得喜庆,眼睛却圆溜溜地睁着,笑声尖锐高亢,极其诡异。
这时,又有四名盛装女童跟在众“人”身后。
各人手执一台银柄红烛,恭敬地环绕“洞房”一周,将新房内全都照一遍。
云挽讶然看着他们的动作。
“闹洞房”原本是为了驱邪避灾,因为鬼怪怕人多热闹的地方,可这么一群看上去比鬼怪更惊悚的“人”,却严格恪守成婚礼仪,实在让她不知该作何表情。
片刻后,只见人群从中分开,又进来几名手持银盘和银盆的侍女,侍女手中端着的,都是闹洞房的物事。
比如金质酒壶和“合卺杯”,以及一些盛放东西的器皿。
器皿之中,尽数放着些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等带着特殊寓意的喜果,吉祥如意。
随即,媒婆和金童玉女,下人家仆们一同拥到这对新人面前,闹闹吵吵,闹闹吵吵,一齐将喜果撒向新娘怀中,撒向合欢榻上。
枣、栗子和花生瞬间滚了满榻。
每个“人”都勾着诡异的笑脸,张不开的口中,不断说着欢天喜地的祝福词。
这时一名年龄看似稍大的老妇人,看似全福老太,伸手托着喜盘,围绕两人唱着帐歌,一边将喜果撒至二人身上,旋即她挥挥手,立刻有侍女递过来两个杯子,杯里盛了酒。
老太嘶哑又尖锐地喊:“请新郎新娘合饮合卺酒!”
合卺用的杯子,是金丝相连的双杯。云挽看着递过来的“合卺酒”,心中一紧,没有伸手去接,怔了怔,又侧过头。
红烛照着的新郎,仍端雅挺直地坐着,俊秀得令人怦然心动,却是摆着一张清淡冷漠的脸,接受这些“人”的祝福。
云挽犹豫片刻,想到这里只是幻境,嫁衣下的双手一顿,默然接过酒杯。
配合地行了“合卺礼”。
全福老太笑眯眯地将喝过的杯子掷于榻下,随即,伸出一双霜白的手,将两人的发丝虚虚地打成一个结。
“恭喜恭喜,今宵二位合一体。”
“花开盼得早结果,来年养个大头大脸的胖娃娃!”
一群来闹洞房的人高兴地拍着手,发出欢喜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尖锐,最后变成“桀桀桀桀桀”的惨笑。
云挽被这惨笑声一惊,立刻抬眼望去。
却在这时,眼角余光扫过梳妆台上的铜镜,只见铜镜之中照出来的,全是没有脸的人,就连画着的脸都没有。
云挽:“…………”
这幻境主人也太懒惰,做工过于粗糙,难怪所有“人”都长得一模一样。
“花烛不可吹灭,烛尽方可上床。”老太苍老又尖锐地喊。
云挽:“…………”
她没有办法想象,此刻是一群没有脸的人,撑着一张画上去的脸,杵在她面前。
云挽忍耐着,端坐不动。
“礼成!”好在,一声嘶哑尖锐的高叫,“祝新郎新娘早生贵子!”
终于结束这悚人的闹洞房仪式。
旋即这群有着同一张脸,同样诡异表情的“人”,蜂拥而出,欢天喜地出了洞房,关上房门。
屋内立刻安静下来。
红烛摇曳,洞房里闪着诡异的烛光。方才的那些喜果,床榻底下的“合卺杯”,却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干净得仿佛连刚才那场惊悚怪异的“闹洞房”都从未有过。
云挽只微微一怔便回过神,目光突然被红光之中,一道若隐若现粉色光晕吸引,视线猛地一转,落到桌上。
可是在看清楚桌上之物的刹那,云挽瞬间闪过一丝尴尬和惊愕。
耳尖立刻染上一层绯红。
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更让她觉得有些难堪。
朝朝暮暮灯……
这灯上施有咒术,要是点亮,会散发一层“郎情妾意”光,只要双方情意相合,就能更快进入状态……
这鬼地方,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东西!
云挽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或许一开始就已经在那里,只是没有被她注意到。
此刻,那灯微微地亮着,粉红色的光晕穿透满室红光,平添几丝不可言说的意味,仿佛在催促着新人,春宵良苦,尽早同眠。
也许是因为在幻境之中,这灯上的咒不曾起效,但那暧昧旖旎的粉色光晕,仍让人浑身不自在。
云挽尴尬地看了一眼灯,却在刹那间,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飞快转头看向屋内还剩下的那个“人”。
只见他微微低着头,烛光照在他俊秀的脸上,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氤氲的光景,从侧面可以看见,浓密纤长的睫毛,俊美得令人窒息。
云挽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有了一丝疑惑。
眼前这张脸,生得是极好看,虽然熟悉,却更加陌生。
他仍然带着那般薄薄的清冷和淡漠,没有一丝笑意——
的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也是她见过最冷清,最淡漠的人。
但更令云挽不可置信的是,她清楚地看见自己映在他的眼底。那眼底,薄薄的一片水光。
他……竟然是看得见的!
云挽不易察觉地倒吸一口气,心中惊讶之余,不禁觉得,这个幻境一切都非常诡异,无一处是正常的,荒谬得令她觉得匪夷所思……
更荒谬地是,她为了尽快摸清这个幻境的底细,竟然还配合着,拜了堂成了亲。
如今回过神,真就觉得一切变得荒诞可笑起来。
云挽第一次在心里起了一个细微的念头,“为什么不拒绝呢,为什么不在‘成亲’的过程中,撕开这个幻境的真面目?”
原来“洞房花烛夜”应当属于郎情妾意,含羞带怯共君眠的时刻……但此刻云挽的心里除了无言,忽然不合时宜地生出一股对不起配合着和她行礼之人的想法来。
她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顺遂了这幻境的安排,可是到了此刻,她仍不知这诡异的幻境,究竟想要做什么。
云挽皱了一下眉,即便她平日再过敏锐,此刻也无法猜出幻境主人真正的意图。
就在这时,云挽脑中猛地一激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在这个幻境中见到的其他人全是同一张脸,套上了不同的壳子,犹如画上去的一般,连表情都牵扯得异常诡异,可是,身侧之人却有着和生人栩栩如生的脸!
云挽陡然抬起目光,疑惑地盯着他的脸。
为什么他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烛兮烛兮夜洞房,红纱帐里侍吾郎。
——《凤逑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