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高悬,星河璀璨。
无数星辉汇成星河,竞逐风流。难得一个月明星亮的夜晚。
云挽夜思未眠,拿着一坛“梨花醉”,走到一颗梨树下,抬起头,却正好看见一人静静坐在山顶上,纹丝不动。
云挽一顿,停下脚步。
这景象,不知是被夜色浸染还是怎样,莫名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凄凉之感——就好像历经千帆,站在山巅,却无人等候。
云挽顿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夜风吹过,满树梨花,一肩香雪。
那人影忽然动了一下。
“阿挽,你来了。”那人回过头,淡淡的月光,照得少年的脸越发轻柔舒朗。
云挽一怔,一拂衣袖,抖落满身的香雪,走到他身边坐下,侧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闻到的。”
云挽挑眉,“闻?”
阿惜点了点头,又微笑着解释,“阿挽身上有特殊的气味。”
“特殊……很难闻么?”云挽不自觉地抬起衣袖闻了闻,又陡然觉得自己这个行为十分奇怪,便立刻放下衣袖。
“不是,很好闻……大概就像……嗯,初春第一枝梨花的清香。”阿惜想了想,而后温声道。
云挽顿时尴尬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是他的师父,他这么跟她说话,原本算是逾规了,可她却并没有感觉被冒犯,也没有感觉他有半分轻薄的意思,只似老友寻常问候。
云挽顿了片刻,方才把刚才那一丝尴尬咽了回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道。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阿惜微微偏过头,淡笑反问。
两人忽然都笑了起来。
静夜似水,漫天星星点点的银白色星辰,如千万许愿灯点亮夜空,夜霞从天边流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静谧恬淡之美。
只觉得应极了,十里明月灯火稀,玉壶光转,辰星伴左右。
笑了片刻,云挽停下来,“叶大娘的事,谢谢你。”
“我只是想帮你。不管是叶大娘还是花大娘,对于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阿惜面如美玉,微笑道,“你也不用谢我。”
“为什么?”云挽骤然抬眼。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帮我?”云挽看着他。
“这个啊……”阿惜舒展眉眼,温柔地笑了笑,却是认真回答,“可能是我觉得,要是阿挽没有人帮忙,一定会过得很辛苦吧。”
云挽愣住了。
她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的“梨花醉”。
半晌,她道:“还好。”
她过得真的很好,纵然在宗里时刻受限,但这里有她的家,有她想要守护的宗人。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苦。
但少年太透彻,果然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云挽无奈笑笑,低头打开手中的“梨花醉”,喝了一口。
她又将酒坛子递给他,“尝尝,我从厨房的季师傅那拿来的。仅此一家,别处可都没有。”
“拿?季师傅知道吗?”
“……不知道。”云挽见被揭穿,索性大方承认,“好吧,我从季师傅那里偷来的……”
“……季师傅这个人,自己偷偷在冷窖里藏了十几坛酒,还藏得特别深。我方才正好路过,顺手牵羊罢了。”云挽笑笑又道。
少年温柔一挑,笑了笑,“也不是恰好吧?”
云挽:“……”
好吧,也是她特意的。
少年低沉如玉击水的声音极为悦耳,“大名鼎鼎的梨尘宗宗主,做出此等偷鸡摸狗之事,难道不怕传出去惹人笑话?”
云挽面上一哂,什么偷鸡摸狗,不存在那种东西。
她道:“季师傅身体不好还喜欢喝烈酒。明天我给他补上一坛十全大补酒,给他养养身子。一坛还一坛,我也不算欠他的。”
阿惜笑着摇头,“阿挽,你这是偷梁换柱,歪理邪说。”
“反正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也没第三个人知道了,”云挽见诓不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只问你,这偷来的赃酒,你喝还是不喝?”
阿惜微笑道:“喝。”
“这酒有毒,你还是别喝了。”
“为人弟子,自然要舍命陪师父。”阿惜毫不以为耻,神情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却又舒缓从容。
云挽轻轻一笑,笑完,忽然侧头看向他。
只见月光的清辉洒在他的半边侧脸上,他的双眼被一层白绫蒙上,只露出笔挺的鼻梁,温柔的唇瓣,纤细的下巴。
明明还只是一个柔弱纤秀,未及弱冠的少年,却让人情不自禁地忽略他的年龄,仿若任何世事,全都在他的微笑之间。
云挽回过头,淡淡道:“以前,我和我师父也会来这里喝酒。”
阿惜微微侧头,“你师父?”
云挽点点头,“恩,我师父他老人家,名讳未生人。”
“从小便是师父养育我,教我读书识字,教我阴阳道术。这酒,还是师父教会我喝的。”
“你师父误人子弟,现在你便来误我。”阿惜笑笑。
他的语气很奇怪,并不称未生人为“师祖”,反而称他为“你师父”,可云挽却并无察觉。
她没有反驳,只是抬起眼,淡笑道:“那个时候,我看你天资聪颖,想着你就算不靠着我,自己也定能成为栋梁。这样,我对于‘误人子弟’的负罪感还能减轻一些。”
“你师父也是这样教你的吗?”
云挽这回没有笑,她静静地注视夜空。半响,低低地说道:“不是,师父对我,不是误人子弟。”是恩重如山。
“对于我来说,师父亦父亦兄,亦师亦友。”
“亦父亦兄,亦师亦友。”阿惜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你对他的评价倒是很高。”
明月和星光,给他的脸镀上一层薄薄的冷色。
云挽涩然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而后道:“但十九年前的今天,师父离开了梨尘宗。”
云挽记得很清楚,师父失踪的前一天,将五岁的她叫入书室。
“挽儿,师父把宗主之位传给你……”
“师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那个时候,云挽还不知道,他已经打算离开梨尘宗,离开他们。
未生人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她的头,“不是,只是师父要去完成一些该完成的事了。”
“师父,挽儿可以跟你一起去!”
“不,挽儿,你认真听师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有的人有得选,有的人没得选。宿命到头,坦然接受就好,师父如此,挽儿亦是如此。”
“我把梨尘宗交给你,不望你能将其发扬光大,只望你能保护全宗上下平平安安。”
“以后,师父也不能再保护你,今后的路,要你自己去完成。”他说完,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云挽当时太小,并不理解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记得当时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很奇怪。有些无奈,又十分坦然。
之后,年仅五岁的云挽,就成了梨尘宗新一任宗主。
云挽知道,只有自己变得更加强,才能保护云州的百姓,才能保护梨尘宗上下几百名宗人和弟子。
因此,她拼命修习阴阳道术,喜怒渐渐不形于色。只因为师父留给她的那句“只望你能保护全宗上下平平安安”。
她想,倘若有一天,师父回来,看到这样的梨尘宗,看到这样的她,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离开梨尘宗?”阿惜沉默听完,忽然问。
“想过,也找过。”云挽淡淡回答。
她这个语气,就算什么都不说,也知道了结果。
阿惜脸上音容未变,“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云挽一怔,摇头,“没有。”
未生人就如在人间蒸发,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么多年,云挽曾无数次私自出宗,被罚禁闭,都是为了打探这件事。可是一旦被恒昱长老发现,定然大发雷霆,严词厉色地警告她。
“云挽,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现在梨尘宗谁在做主,你应该清楚!我并非在威胁你,若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
云挽当然知道后果。
所以她一直韬光养晦,沉心修炼,从不跟任何人透露,她还在追查未生人的下落。
“一个人只要活着,一定留下痕迹。”只见阿惜静静地平视前方,微微一笑,语气端谨得近乎认真,“阿挽,我会帮你。”
白绫覆盖的眼中无波无澜,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让人有一种错觉,如同一个人长身玉立,站立于虚空之中,周身隐约有光泽流动。一张俊逸至极的脸,居高临下,眉眼淡漠。
墨云翻涌狂风四散,他的衣袂纷飞,隐有玄黑色的凤凰环绕,扬首清啸,那人眼神漆黑深邃,如同深渊,满头黑发无风自动,仿若神的降临。
云挽猛地转过头。
是少年平静得近乎温柔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