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挽进禁闭室已经如同家常。
早在决定收阿惜为徒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这种结果,可还是顶着恒昱严厉的告诫,留下阿惜,将他收了徒。
所以,云挽从善如流,很有自知之明地安排好一切,就再次进去,接受宗规的洗礼。
这一次,情节严重,她不仅被关了禁闭,还要罚抄五百遍宗规。
云挽默默地抄着宗规。
别的倒也无妨,但她有些担忧,自己一时冲动收了他为徒,也没有正式授礼——
倘若他这些天出了什么差错,那她岂不是误人子弟祸害终生。
半个月禁闭后,云挽一出禁闭室的大门,又看见了阿惜。
他驻足伫立在禁闭室门口,斯斯文文地拢着衣袖,眼上缚了一条半指宽的白绫,白绫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极俊的鼻子和下巴。
听到开门的声音。
阿惜温柔地微笑,似漫天落英流泻于朝阳,“阿挽,你出来了。”
云挽不知是看到他的这一眼太过惊讶,还是被这个称呼震住了,呆了一瞬后,才正色纠正,“是师父。”
阿惜还是温柔地笑,“阿挽。”
云挽:“叫师父。”
阿惜:“阿挽。”
云挽:“……”
云挽放弃纠正,瞧了一眼外面明晃晃的天空,心道:“莫非是梨尘宗的风水问题,师不像师,徒不似徒,这到底是从哪里传下来的恶习?”
她顿了顿,又看了一眼他眼上缚着的白绫,“你这白绫……”
此刻,一条半指宽的白绫,正好挡住他温和细长的眉眼。其实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看,只不过因为眼盲,便如漆黑银河,少了一点亮光。大约,世间再难找出一双同样的,好看得近乎清净的眼睛。
阿惜用手摸了上去,温声道:“白日的亮光,刺得眼睛不舒服,我便缚上了这个。”
云挽点点头,转身接着问:“在梨尘宗可还习惯?”
阿惜言简意赅道:“挺好。”
事实证明,云挽的担忧完全多余,只不过半月不见,阿惜就已经对梨尘宗了如指掌。也不知道他一个瞎子是如何做到的。
当阿惜不仅熟知梨尘宗各弟子的名字,连厨房帮工的叶大娘的生平也如数家珍之后,云挽终于有些惊讶了。
云挽倚着门口问他怎么做到的。
阿惜解释,“因为看不见,所以其他地方的感觉便灵敏了些,我只是记性好罢了。”
听起来并非毫无道理。
云挽点点头,她不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只要有合理的解释,她不会旧事重提。
阿惜的拜师仪式在三日后举行。
当梨尘宗众人听说,宗主要收那个从黑冢女手里救出来瞎眼少年为徒时,终于全都震惊了。
其实在宗内所有弟子看来,他们这位宗主向来淡漠,除了一同长大的不羡和后来收养的绫灵,鲜少与人亲近,根本不像是会收徒弟的人。
更惶论,对方还是个没有半点法力,看起来极其弱不经风的一个瞎子。若非少年相貌难得一见的出众,简直找不到半丝优点。
所以,消息一传出,顿如平地惊雷,让梨尘宗瞬间炸开锅。
当日偷看的弟子们,一边心痛错过重要情报,一边将那倒霉的弟子又揍了一遍。
“都怪你!若不是你,我们不会被宗主发现,不然也就知道宗主为什么要收他为徒了。”
那弟子一边蒙着头,一边委屈,“真不怪我,你们不记得宗主当时的语气了吗?她说的是,看够了吗!说明她早就知道我们在偷看了。”
“胡说八道!她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还允许我们偷看?还说不是因为你!”
“肯定不是因为我,也许宗主就是故意的也不一定,你们忘了宗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众人:“呃……”
另外一边,宗内的其余弟子也是哀鸿遍野,心碎一地,一边气愤一边感慨一边羡慕嫉妒恨,甚至不知道该羡慕谁。
“万万没想到,连千年铁树都能开花了哇……”
“哇哇哇,简直太没天理,我从小就在梨尘宗,对宗主的仰慕之情滔滔不绝,为何我就没有这样的运气啊啊啊!!!”
“拉倒吧,你又没人家长得俊……”
“去去去!我们温柔善良的宗主是那么肤浅只注重外表之人吗!”
“温柔善良?你是不是对温柔善良有什么误解?!更何况,就算是不注重长相……也轮不到你呀……”
“咳,要我说,那小子除了眼瞎,长得倒确实俊美。我要是宗主,我也得收个这样的徒弟……”
…………
绫灵坐在屋檐上,垂着两条腿,在半空甩来甩去。她转头问不羡:“师父,你说小师叔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不羡摇着扇子,故作深沉道:“徒儿,你小师叔的意思,师父我恐怕也不能堪破啊。”
绫灵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小师叔收的这个徒弟,你怎么看哇?”
绫灵知道消息后,就一直很惆怅,她很担忧小师叔若是收了徒,还会不会像以前那般对她关爱。
不羡叹气,“唉,我希望他帅气,但又不希望他超越我的帅气。毕竟我最帅,谁也不能抢我的。”
绫灵无语,她问的是这个吗?
于是绫灵毫不留情地揭穿他道:“师父,那你凉了,毕竟人家的脸摆在那儿。”
在梨尘宗私下排行榜上,原本“梨尘宗最帅宗友”排行榜,不羡原本一骑绝尘,遥遥领先,但自从阿惜来了之后,直接把不羡的排名,甩了十条街。少年脾气还极好,谦虚内敛,温柔有礼,简直让人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偏见。
不羡略感郁闷,“摆在哪儿?”
云挽恰好就在屋檐底下,听到后,凉凉地就接上一句,“摆在哪儿?莫非你还想上去踩两脚?”
不羡闻言吓得一抖,直接从屋檐上滚了下去。
“不不不,这哪能啊……毕竟是师妹你的爱徒,我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喂喂喂,师妹你干嘛,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三日之后,到了拜师当日。
梨尘宗所有长老和弟子皆召集到了授礼殿,作宗内大事,所有人分为两列,立于授礼殿的两侧。
此时恰是旭日东升。
整个万青梨海都如无风自动,梨花花瓣倏忽飘满整个授礼殿,一众穿着白色云纹道袍的弟子,衣袍飘飘,整整齐齐,肃然以待。
天色渐亮,水光潋滟,绚丽的朝霞底色转为兰色。
漫天梨花瓣中,背对着朝霞,一个雪白衣衫,宛如梨花清冷的女子踏空而来,风姿绰约地落在殿前的白玉石上。
她缓步走至殿上。
阿惜端正候着,面如美玉,形容清隽,仿佛集了天地的灵气,俊秀美好得仿佛不是真人。
云挽站在他面前。
她和他在肃然以待的众人之间,在众目睽睽之下,第一次庄严郑重起誓。
空气中有梨花淡淡的清香,有香炉温厚的热气,有少年身上浅淡的安神香,有大殿几十年来的尘埃。
众弟子吟诵宗门规章的声音此起彼伏,悦耳动听,整个场景干干净净,如一场静谧而盛大的礼宴。
云挽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就像更久以后,她以另一种身份,与他携手并肩,踏过烽火连天,踏过禁忌束缚,红烛高照,锦缎如水,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也从未想过会有那么一天。
恒昱长老的脸板着,直直地盯着授礼殿的某一处,就是不看云挽,脸色看上去极其难看。其余人的目光,都看向正在授礼的两人——
拜师的流程很固定。
拜祖师、拜阴阳道保护神,再拜授业之师,表示对道法的敬重,并表示学道的虔诚,祈求祖师爷“保佑”,使自己道法有成。
云挽立于授礼殿正中,素衣白衫,一向无甚表情的脸上,表情依然淡淡,在司礼教的长老的主持下,阿惜对她行了三叩首之礼。
“天雨大不润无根之草,道法宽不渡无缘之人。”
“今日我云挽,当着梨尘宗各位长老和门下众弟子之面,在此收阿惜为徒,请诸位为我见证。”
“若成为我门下弟子,须立下誓言:需怀敬畏之心,以手中之器,以救世之名,行天地正义至道,以恻隐之心,普渡万灵生灭之苦!”
“我问你,”云挽负着衣袖,雪白素袍,站立于上首,一字一顿道,“你是否愿意终生遵行此誓,绝不违背梨尘宗宗训!”
梨尘宗列祖列宗神像、牌位在上,庄严静穆。
百名吟诵宗门总规的弟子,脸上皆是肃然清正。
男儿膝下有黄金。从来只跪天地、父母和师长。
天地他不曾跪过,父母他也不曾跪过,如今却要跪在一个女子面前,以谦恭的姿态,表明学艺的精诚和决心。
从此心交神合,滴水汇海。
若有违背誓言……
少年跪下,虔诚地念出了誓言。
他微眯双眼,脸上泛起一抹极其温柔的微笑,可是良久,笑意都未到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