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留下

云州城外,西北百六十里。梨尘宗就坐落在万青梨海的深处。

千树梨花绽放,半山腰上,云雾缭绕,若隐若现一个古朴清幽的宗门,乌瓦白墙,青石板路,如一幅轻笔淡墨的山水画。

在此修行的梨尘宗弟子,几百年来一直守护云州地界。因此,在对外奉公的同时,对内也相当克己自制,恪守戒规。

翌日,一行人先去戒律堂领了罚。

不羡和绫灵被罚抄宗法五百遍,其他弟子被罚抄宗法三百遍。因云挽是宗主犯规,罪加一等,所以被罚禁闭半个月。

众人都认为这个惩罚重了点,但他们一想到恒昱长老……就只能在心里默默同情这个可怜的宗主。

几名弟子私下悄悄议论,“为什么每次宗主犯规都罚得这么重,恒昱长老该不会是跟宗主有仇吧?”

“你想多了,要是真的有仇,恒昱长老还能容宗主到现在?”

“恒昱长老一看就是很有心机的人,肯定不会做得那么明显啦。”

“是啊。据说以前并没有对宗主的宗规条例,是后来才加上的,还是宗主亲自批示……我怀疑宗主被恒昱长老胁迫……”

“有没有仇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个大阴谋。”

绫灵突然冒出来加入讨论,“什么阴谋?”

正在热切议论的弟子陡然看到她出现,犹如大白天见了鬼,吓得哇哇直叫:“哇!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事儿,不可说,不可说!”

顷刻间,议论的众人便作鸟兽状散开,瞬间消失得没影儿。

绫灵摸着头纳闷,“额……我有这么可怕吗?”

此时,云挽坐在禁闭室内,并不知道外面这些关于她的议论。

被胁迫,倒不至于。

只是长老会拿新修改的宗规条例给她批示时,云挽扫了一眼觉得字太多,就落下“已阅”。

过去的十几年,云挽除了抄写过几千遍宗法以外,也有过不少次禁闭之罚。大都是因为私自出宗,被长老们发现,然后比对着几百条梨尘宗宗法,给她量刑受罚。

短则三天,长则一月。

若是换成绫灵或者不羡,这种年轻气盛,注意力不集中,宛如患了多动症一般的人,可能会觉得禁闭是最让人折磨的酷刑。

但云挽并不觉得禁闭有多辛苦,几卷书看下去,时间过得飞快,自觉和平时没什么差别。

但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她还是有些隐忧,那天她一时心软,带回宗来的名叫“阿惜”的瞎眼少年,不知道是否已经顺利安排出宗——

梨尘宗的规矩,就算是客卿,最多也只能在宗内收留半个月,半月之后,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留在宗里。

半个月很快过去。

云挽出了禁闭室的大门,隐约见到有人在等着,奇怪的是,并未看到不羡和绫灵,一眼见到的反而是一个俊秀柔弱的少年。

云挽愣了一下。

她抬了抬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阁下还未出宗?”

阿惜低头一言不发。

“梨尘宗从不收留外人,半月之期已到,阁下若已有去处,便自行离去吧。”云挽又道。

阿惜仍是一言不发。

云挽见他不开口,摸不准他到底想做什么,他站在禁闭室门口,显然是在等她。可是,他等她做什么?

想离开之前再次感谢她?

不必了,她承受不住……

这时,少年突然抬头,静静道:“若我想留在这里呢?”

云挽一惊,却听他又道:“如若不弃,不才愿留在梨尘宗,学习阴阳之道。”

少年正对着云挽。

他眼盲,空洞的眼中原本没有任何东西,此刻,却异常诚挚地看着她,像一汪清潭,又像一夜春雨,绵绵无绝期。

云挽有些愣住。

她知道,少年身上没有半点法力,眼睛又看不见,在这浊世确实难以生存。可这样一个人,即使到了这种境地,却仍然这样从容?

甚至,让人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云挽还是冷静地拒绝了,“梨尘宗并非任何人想留就能留,阁下还请另寻他处。”

“如果我一定要留下来呢?”

云挽默了默,“阁下是在说笑?”

阿惜拢着手,静静地不言,只是睁着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禁闭室外的光线十分和煦亮堂,空气亦十分通透,梨花常年似雪,微风一吹,倏忽扬起。

云挽看了他许久,直到看出他并非在开玩笑,这才放冷了语气。

“阁下应当明白一点,虽是我救了你,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向我提出无理的要求。”

阿惜道:“云宗主觉得在下这个要求很无理?”

“是。”云挽挑目看向他,语气不无肃穆,“梨尘宗并非是一个避难所。我们要承担的是整个云州的太平,我们要守护的,是整个云州百姓的命运。倘若无法做到这一点,仅凭借一时的仁慈,只会将无数百姓的命运,拖向深渊。”

“那才是罪。”云挽目光冷淡地道。

“云宗主多虑了。”阿惜微微一笑,却是并未被她严厉的语气所慑,“在下并非想求一个容身之所,也并非想求得同情,让你们对我网开一面。”

“那你想要什么?”

“一个平等的机会。”阿惜抬起头,不卑不亢,语气舒缓平和,“在下虽眼盲,但若将此心向道,未必不能与其他人一样。”

事实上,梨尘宗每年都会向云州地界内招收新弟子,但此事向来由长老会决定,云挽从不参与其中。

一来云挽并无这个兴趣,二来她也很怕麻烦,尽量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云挽当然知道,一个瞎子学习阴阳道,几乎不可能。更何况,降魔卫道本就是刀尖舔血,即便五感正常的普通人,都未必有十成把握,他不过是一个柔弱少年,又如何能……

可是他却异常坚持。

他只想要一个平等的机会。

少年微拢着衣袖,平静地等着,神情温柔而笃定,每一个眨眼都似乎是一眼万年。

沉默地对峙片刻,云挽这才沉着脸,移开目光,语气仍未消融。

“梨尘宗并非专横跋扈之地,倘若阁下执意要这么做,按照本门规定,必先通过入门试炼。若通不过,即便是我,也不能让你留下。”

阿惜微微一笑,“好。”

云挽闻言抬目望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阁下连问都不问是什么,就说好?”

“我只是想留下来,其他的事,我觉得并不重要。”

云挽冷道:“倘若让你去走万丈悬崖呢?”

阿惜道:“我答应。”

云挽猝然抬眼,却见他又认真地补充一句,“只要你说,我都答应。”

云挽目光沉沉看向他。

直到气氛降至冰点,她才冷冷说道:“你跟我来。”

时过正午。

梨尘宗的许多弟子都见到,他们万年难出“行云意”的宗主,带着半月前从黑冢女手上救下的瞎眼少年,去了后山的断崖。

“诶,你看那边,那是宗主吗?”一名弟子定睛看了看,“不对,宗主带他去断崖干什么?”

“不知道。”

“要不我们偷偷去看看?”

“你不怕宗主知道……算了,走走走,我们就躲在一旁,不要被宗主发现就是了。”

待两人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潜过去,却发现断崖之上,唯一的那块可供遮挡藏身的青色巨石后,早已挤满了人。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师兄,你怎么也来了?”

“这个……我见这边风景挺好,我来散散步。”

“师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这边空气清新,修炼之后来此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顿觉心旷神怡,通体舒泰,道法精进……”

“嘘,师弟们,小声点,千万别让宗主发现了。”

众弟子连忙点头,“知道,知道。”

这个断崖是梨尘宗最高处,名为“浮音峰”,上头终年云雾缭绕,梨花不至。原本是一座高山,却像被人从中劈开,分成了两半,平素是宗内高一阶的弟子们修炼轻功的地方。

放眼远眺,只见脚底云海苍茫,云海之下,是万丈深渊——

此刻,一群人躲在青色巨石后,削尖耳朵,偷听云挽和少年的对话。

“阁下并非莽夫,落子无悔,不可回头的道理,想必应该懂。”

云挽目光冷淡地抬目看他,语气冷硬,听起来毫不近人情,“一旦走上悬崖,即便掉落万丈深渊,也都和梨尘宗无关。你真的想清楚了?”

阿惜点头。

云挽无声叹了口气,这个人,果然不到黄河心不死。

“这两座断崖之间,只有一根铁索,一炷香之内,阁下若能通过这道铁索,便算通过入门试炼。否则,还请阁下另寻高处。”

听到这话,巨石后面的弟子们全都震惊了。

什么?!

宗主居然让一个没有法力的瞎子去走万丈悬崖上的铁索?这种事她居然做得出来?

只见少年淡淡一笑,温温柔柔地点了点头,“好。”

一群人又震惊了。

什么?!

这么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的要求,他居然同意了?他真的只是眼瞎,不是脑子有问题?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接下来的一幕,又让他们大跌眼镜——

少年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再说,抬起脚,便向断崖边上走去。

众弟子顿时面面相觑。

是个狠人!

宗主是不要脸,他是不要命啊!

云挽也有些无奈,他的执着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消他心中的念头。

少年一步一步往前,衣袂被山风掀起又落下。他空洞的眼眸一片死寂,却是半丝尘埃皆无。

“这道铁索长过千尺,若走过去,除非一步都不踏错,方能在一炷香之内到达终点。但只要一步踏错,就会掉落万丈深渊。”

“只是为了留在梨尘宗,赌上自己一条命,值得吗?”云挽突然对着他的背影道。

少年脚下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