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是亲眼看见奚十里一行人离开了客栈后,这才从墙头翻下来。
他怀中装着白玉丸的药瓶,都已经被他捂得发热。
经过一夜,他身上原本的旧伤,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白玉丸的作用功不可没。
可就是这样,千山更不明白奚十里这样做的意义。
她们,不是都挺讨厌自己吗?
他坐在墙头上,遥遥地望着在长仙镇上最热闹的那条街上,朝着青云宗而去的一行三人,再加上一头古里古怪的黑白花纹的丑牛。
今晨换了一件藕粉色的法衣的小姑娘,扎着两个花苞头,一手牵着牛,一手牵着她身边的桃花眼的男子,脚步欢快,面上是他从未有过的欢喜和纯粹。
这画面像是一根刺,有些尖锐地戳伤了他的眼,他飞快挪开了目光,但事后还是忍不住将视线投在那道娇小的背影上。
第一次。
千山心想着。
这是第一次有人无条件地对他好,看见他的时候,没有露出厌恶,也没有想过折磨他,没有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什么。
真奇怪。
他想。
他曾经也是有过短暂的自由,当初他才从牢狱中逃出来不久,还很小,就被一大户人家心善的夫妇捡回了家。
那户人家姓薛,在当地颇有些名望。
当时,他应该快五六岁了吧,却还不会说话。
记忆中,从来没有人教他说话,从一出生,他似乎都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不见天日。
唯有挨打的时候,才会见到一点天光。
跟他一般大的孩子有很多,他们十多个,又或者二十多人都被关在一间狭小的石室里。出门活动的时间,便是被放在一处像是山洞模样的地方。那地方相比于狭小的石室,不知道要宽广多少倍。可是,站在山洞的最中央的高台上,总是有一群穿着华服的年轻弟子们,手里拿着弓箭,又或者是长剑,不是射箭,就是挥出一道剑气,四散开去,精准地落在他们身上。
千山还记得第一次受伤的经历。
他不明白眼前的“活动”其实叫做“猎杀”,而自己就是那可怜的猎物。
剑气在他身上刮出无数伤口,幼童细嫩的皮肤霎时间鲜血飞溅,疼痛席卷全身。
他本能想哭喊,却听见身边有人比他更快哭出声,换来的则是站在高台上的那群人肆意欢快的笑声。
原来,他们哭得越惨,叫得越凄厉,台上的人笑得越开心。
呼喊哭闹的念头急转直下,他拼命忍住痛,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就算是咽下涌上嗓子眼的气血,也不让高台上的人在自己身上得到一丝丝的乐趣。
最开始他混迹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渐渐地,他的不吭声,倒是引起了高台上那些人的注意。
“那边有个小哑巴,今日就看谁能让他开口求饶,就是谁赢!”
“哎哟,这模样看起来还不错,不如,就看今日谁先能射他一脸血吧?”
“这个好!”
原来,不是不出声就能躲开这些恶劣的践踏别人性命的娱乐,一旦被注意到,只会被针对,变本加厉地让他吃苦头。
后来他终于逃了出去,遇见了那户薛姓人家。
他们给他吃,给他穿,怜爱他,给他养好了身体。
他还有个病弱的哥哥,温和极了,在每个他睡不着的夜晚,都给自己讲故事。
薛家的下人,不少人看人下菜碟。
他不过是一捡来的小哑巴,又不是真正的薛家公子,凭什么他一夕之间就那么好命,得到薛家的眷顾?
私下的克扣总是少不了的。
薛家的大少爷身体羸弱,没有辟谷,他还是个小娃娃,自然也需要吃东西。可是盛夏的天,送到他房间里的不是残羹冷饭,就是散发着一股酸味的馊臭的饭菜。冬日的寝被,薄得像是一张纸,无法抵挡寒夜的入侵。
那些人知道他不会说话,有恃无恐,不怕他会去跟主家告状。
薛家的人其实对他很好,薛父时常不在家,但薛母会给他亲自量体裁衣,这是他从漆黑的山洞里逃出来后,长那么大,第一次穿上了干净的新衣服。他的大哥哥,晚上会来给他讲睡前故事,还会温柔地看着他说他太瘦了,需要多吃点,特意从库房拿了珍惜的药材,托人制成上好的丹药,给他服下。
千山很感激。
如果一直这样的话,他会一直感激,这辈子剩下的人生,他都会倾其所有,回报他们。
可没有如果。
当后来他被带进了密室时,当感觉到浑身无法动弹时,当曾经每个晚上都温柔地抚过他的脸的大哥哥的手,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抚摸着他的筋骨时,他的梦就碎了。
“哎呀,千山怎么还没有睡着?如果不乖乖睡着的话,等会儿可就会感受到筋骨一寸一寸被剥离的痛哦。”他的“好哥哥”,用着跟平日里无二的声音,趴在他耳边温和地说。
他瞪大了眼睛,满是迷茫。
什么筋骨剥离?
感受到身下的阵法已经启动,他的手腕被人割开,滚烫热烈的鲜血给符文染上了一层妖冶的颜色,却又显得森然鬼魅,戾气横生。
他终于知道了。
他感受到身体里的骨架,在一点一点剥离。
全身那么多的骨头,仿佛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强行离开他这具身体。
痛。
比当年他在山洞里,被无处不在的剑气割伤还痛。
从身体内,生生被撕开的痛。
不是一处,而是全身每一处有骨头筋脉的地方,都好痛。
像是有一把薄薄的刀片,被世上最灵巧的手,将骨肉经脉分离。
他就是被屠夫放在案板上的牲畜,被解肢,被剔骨,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等取出这野种的骨骼经脉,我儿便可好好修行。”
“这些时日让母亲受累了。”这是他平日里对自己温柔备至的大哥的嗓音,但现在这声音更像是毒蛇吐信的嘶嘶声。
“还要多亏了你父亲才是。”当初亲手给自己喂了不少上好的丹药的夫人道:“若不是那日这野种撞了你父亲,又被你父亲想捏骨时,意识到有一副极佳的根骨,不然,你这身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副模样。”
那位他平日里很少见的薛家的当家人,此刻正转动着阵法,企图将他浑身血肉剥离。
凡躯被摧毁,血珠不仅仅从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处流出,渐渐地,因为体内的经脉受到影响,从皮肤处崩裂出血珠,短短时间里,他成了血人。
意识越来越模糊。
“这样子看着有点惨呢。”
“没事,这段时日,在家里吃了那么多灵丹妙药,现在是他应该回报我们的时候,我儿就是太心软了。”
千山听着不断钻进了自己耳朵里的那些话,他努力集中精神,想要保持清醒,却因为耳边传来的这些话,心里变得愤怒。
如果只是利用,为什么要在当初对他好?虚假的温暖,让他都当了真。他主动拥抱,换来的是鲜血满地。他所期待的,所憧憬的,想要守护的,到头来,只是黄粱一梦。人心丑陋,卑劣如此。
山洞的那些人,他不认识,却囚禁他,鞭打他,以看着他仓皇逃窜取乐。
薛家的人,关爱他,呵护他,给他包着蜜糖的砒-霜,以谋求他的根骨和经脉。
凭什么?!
他什么都不曾做,不曾伤人,不曾欺瞒,不曾怀有恶意,凭什么?!
那瞬间的滔天恨意和戾气,蔓延至全身。
血红的肉身内,泛起了血红的光。
在密室内的薛家三口,原本眼睁睁看着阵法上的野种的根骨就要被禁术取出,却没想到在最后关头,横生变故!
“这是……”薛家家主在看见阵法里的人身上泛出血光时,瞳孔猛然一缩,下意识地就要带着自己的妻儿离开密室。
可已经晚了。
他的话甚至都没能说完,神魂俱灭,再无半点声息。
红光掠过之处,皆无生灵。
青云宗内。
春日召唤了先行的探路者,让柳树抽芽,让嫩草破土,花灵接到召唤,从花苞里探头,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奚十里跟在师父身边,到山门口时,就有青云宗的内门弟子出来亲自迎接。
“前几日师尊他老人家收到剑圣的传信,就吩咐弟子务必在门口亲自等着剑圣前来。”迎接月碎岛师徒三人的,是青云宗宗主名下的大弟子,在修真界已然有不小名气的梨花剑虞司明。
他穿着青云宗统一的蓝衣,因着是内门弟子,袖口和领口的位置,都绣着一层金边。
刚过来的一路上,奚十里看见那些路过的青云宗的弟子们,都很恭敬地朝着他们的这位大师兄问好。而那么多人,虞司明也都一一回了去,堪称是谦谦君子,温润无害。
现在她听着这位青云宗大师兄的话,不难看出来青云宗对他们的重视。
但……
“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又不是找不到路。”
奚十里听着自家师父混不在意的回应,忽然有点想扶额。
再看向自家大师兄,对方面上很淡定,看起来应该是对这情况早就习惯。就连一旁的这位青云宗的大师兄,面上也没多少波动。
“无妨,司明也许久未见过停云兄,想早早见到停云兄,切磋一二。”虞司明浅笑道,然后目光落在了奚十里的身上。刚才他其实就想问了,只不过碍于礼数,没有直接越过问候长辈,现在,虞司明看着奚十里,笑着问:“停云兄,你还没介绍这位小姑娘……”
辛停云:“这是我小师妹。”
辛停云倒不是忘了介绍自家小师妹,只不过他一想到奚十里的身份,就恨不得先把人带回月碎岛,哪里会想要青云宗的人来认识她?
虞司明眼里闪过惊讶,“你小师妹?”
要知道月碎岛岛主已经上百年没有收过徒弟,拥有剑道第一人的称号的阎罗剑,不知道有多少修真世家想要将自己的儿女送入月碎岛。
月碎岛同青云宗、万佛宗和紫阳宫,一同携手治理整个修真界,但偏偏就月碎岛不同其余三者,压根没有几年开岛收徒的说法,甚至有世家将人送到月碎岛,都直接被眼前的这位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月碎岛岛主退了回来。
要说理由,也是有的。
“麻烦。”
当初月碎岛拒绝的理由,压根都不屑多找。
但现在,虞司明知道这位跟自家师尊齐名的大前辈竟然冷不丁地收了小徒弟,实在很难不惊讶,他不动声色地朝着奚十里多看了两眼。
辛停云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虞司明的目光,那张脸上的神色看起来颇为端庄严肃,“师妹她有些怕生。”
都不知道自己怕生的奚十里:“……”
刚准备介绍自己的虞司明:“……”
月碎岛人不多,但因实力强悍,住的地方自然算是最好的一带。不过奚十里到底是个小姑娘,被安排到了靠近御兽峰的寻竹斋。
虞司明笑着道:“御兽峰内很多本门的女弟子,所以这一次参加大比的女修者,差不多都会安排在御兽峰峰头。寻竹斋在最上面,视野开阔,清晨还能看见云海。”
奚十里一路走过,周围都是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环境的确很清幽。
辛停云:“先谢过司明兄。”
“客气客气,应该的,何况……”虞司明有些干巴巴笑了一下,“秋起师妹先前放过话,下次来我们青云宗再住的地方太吵,她就要削平我们山头。”
辛停云:“……”
这,倒是的确是他另一个师妹的作风。
霸道,又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