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絮状的白雪飘飘扬扬下了整个白日。
酉时刚过,天色渐渐变得暗淡。夜风寒冷,霜雪貌状得了某个指令,悄然无息地停了,然则定北侯府中火光通明,各处亮如白昼,或者说,京中此刻许多地方都是这样的景象。
祈福灯于空中高悬,耀眼漂亮,权贵人家铺灯映彩,红绸满门楣,奢华无端;寻常百姓亦有窗花剪影、旧符作新,此外京中爆竹声声不息,香火气息汲满鼻盈。
今日是岁除之日,正月朔前,除夕。
姜眠趁天色擦黑之时出了门,一身轻便的深碧色衣裳,怀中还握着一颗夜明珠。
越离主家近的位置越是灯火煌煌,炮竹声夹杂着一些孩童玩闹的声音,侯府中仆人减了短工的部分,还有各院得了恩赐的,忙完便可停下歇歇,做些自己的事儿。
天寒露重,鲜少有人闲晃在外。
还有些部分是忙得一刻也停不下的,是主人家身边的贴身侍从丫鬟,领差办事儿,在各院人之间周转,而后还要陪在主人家边儿守岁,捧热场,说吉祥话。
而这样的日子却不会有人考虑到沈执和她,今年的宴又是徐氏相办,待当家的那两位回来,才会真正是他们“一家人”团聚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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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这个侯夫人做得派头十足,当今的定北侯府自打老侯爷那辈之后是分了家的,继承爵位的是沈敬德,除此老侯爷身下,也便是和沈敬德异母的几个庶出兄弟,皆携着妻儿回来,正在后厅候着。
沈敬德未回,连徐氏也未接见他们。
徐氏此刻一身海棠色织金描花的裳裙,云鬓珠钗满头相绕,正同面前两位携礼而来的夫人陪笑,姿态放得甚低。
要知这两位家府中的老爷一位正四品,一位从三品,官阶皆高于自己的丈夫,徐氏有些怵,勉强谈笑了好一会儿,而后才安安稳稳派人协同将她们安全送回。
自然,礼是没少回送的。
好不容易将人送走,下人又回报沈家直系那几位已经等得焦急了,正催着。
徐氏暗骂了声麻烦,“叫他们再等等,时间就这么些,哪还够应对他们!”
左右望了一周,“玥儿上哪儿去了?少叫她去接触那些堂姊妹,省得又将她带坏!”
下人应她:“是,夫人。”
那片地儿热闹至极,姜眠避过那里往一处稍微冷清的地儿走去,正碰上两个下人横亘在路中间,赶紧躲闪到一处门墙后。
训人的约莫是个妈妈,姜眠瞄见她的手正往身旁另一个小丫头身上拧了一把:“二少夫人小月子还未过,又哭又闹的,这种时候怎还能出席?还给她排位置作甚?老爷和二少爷还未回来,那去的可是和皇上和各个大臣、皇子们的宫宴,迟些才回,菜席得时时保证热的!”
姜眠听见她说的话,心里稍微定了一定,看来她听到的消息是没错,沈敬德和沈汶果然不在府中。
皇帝在宫中设宴,邀一众大臣同席以祝佳节。
自那日裘洛楚出现之后,沈执已同意联合,之后陆陆续续将二皇子箫同狄族勾结的证据查个通透,可问题是……
还有个大皇子。
这两年这两人明争暗斗的功夫愈加闹得厉害,皇帝看在眼中敢怒不敢言,倒是气病过多回。
但既是能争斗至这般程度,证明这其中谁也不清白,这两位手上所沾之事只会一个比一个脏,乃至单将二皇子捅至一小部分于皇上面前,便足以让皇帝气血翻涌。
他们要做好了一击即败的准备,便是不能,将天捅出个篓子来,背着天下之人的压力,也能逼皇帝将这罪降下。
但大皇子却是他们无可预料的一个变数,也是皇帝的一块心头病。
若说只将二皇子打压而下,大皇子反而没了压制。
大皇子独树一帜,于天下、皇帝,绝非是什么好事。
不过……沈执手中,恰有一份他分量不轻不重的罪证,当日陆清林交由他手上,并未真正派上用途,直至今日,这份罪证被沈汶所知。
这么一份东西对二皇子实在有利,当时沈汶为能入二皇子眼,多次打过它的主意,只不过都未能得手。
也便是因为这个,三个多月前沈,汶向沈敬德提议让沈汶离开此处去僻静处静养,便是为了方便自己能大肆往沈执院中搜出东西。
不料翻遍了他房中每一处角落,也未能发现想要的东西。
即使这样,沈汶也未完全掉以轻心,长期派人守在院门前,并不让人进去。
眼下,四面八方的寒风肆虐袭来,姜眠哆嗦得不像话,那两人还在说事。
那丫鬟被拧的吃痛,“呀”的叫出来声儿来,眼中不可避免有泪花挤出。
妈妈咬牙又往她后脑一拍,“叫叫叫,小贱蹄子叫什么叫,吩咐你做的事儿都做好了不成?”
丫鬟强忍着泪,哽咽道:“做好了,饭菜刚刚已经给看守着大少爷院子那俩人送去了,妈妈,都至岁除了,又是大冬日的,为何还要守着那出地方,他们都在抱怨呢!”
妈妈圆目瞪得厉害,又一巴掌拍在她脑上:“主人家的事情,容得着你来过问?做好你的本分!”
接而又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拿银子办事儿不乐意了是吧!那别干便是,待我回禀二少爷,将这两个人换下去,都给我滚出侯府!”
“知道了,妈妈。”小丫鬟一手捂着脑袋,一手卷着衣角,喏喏不敢再言。
背影慢慢走远,融入了昏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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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眠终于从那堵墙后面出来,拍了拍身上,挨着墙太久,她的衣裳都有些潮湿了。
藏在袖中的的夜明珠捂得发热,姜眠还不敢拿出来。
不过脑中又多了些想法,依她们的话……守着院门处的只有两个人,姜眠摸了摸另一边袖口的东西,原先还起伏不定的心跳随之平定了下来。
沈汶想要的东西,确实就是在沈执屋中,甚至称得上远在天边尽在咫尺。
而姜眠此番出来,为的是尽早拿回这份颇为重要的东西,不能使沈汶得了逞,下手为强。
沈执行动不便,她是绝不许他这幅样子便出来,由她来做自然是最好的。
沈执说不出同意的话话,她便大言不惭说自己侯府的路都识清了,就他那处院子自己的路过好几回。
这才成功逼迫他同意。
实则这一路过来都是靠系统的导航。
沈执的推测没错,选在除夕这天晚上做这件事最好不过。
原先守着沈执院子的有四人,换到今日这样的日子锐减至了两个,沈汶还不在,确实是个大好时机。
若说是叫她□□之时去对付两个成年男人,姜眠还可能会发怵,但若是在现下天黑得只能勉强看清路的情形,然后让她应对吹了半日风寒,腿都忍不住发抖还满嘴怨怼和松懈的守卫,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她想到了沈执的腿,唇边不由得漾出了抹笑。
这几日来沈执的腿断断续续的会有一些的反应,偶尔会抽搐一下,偶尔脚底板会扭动几下,像人类幼崽未驯服的脚丫子。
姜眠依旧记得看到自己脚在跳舞一般扭动时,沈执脸上那神色莫测却无法将其制服的诡异表情,至今能让她捧腹笑起来。
她质问系统,想知道沈执的腿是不是会恢复行走的能力,没想到它对这个问题不予解答。
不过依照系统的尿性,倒是让她更有自信了,他的腿绝对能在一段时间后恢复!
姜眠兴致冲冲地和沈执分享了这个想法,没想到这厮信也不信,当着她的面直接躺下床装睡。
姜眠直接揪起沈执的耳朵,逼到他耳边问他:“你到底还听不听我的话!”
沈执先是脸憋得通红,接而转为了满面的幽怨:“你这是开始嫌弃我是个残废了?若如你所言,过了那段时间却没有好,你是不是就此离开了?”
沈执冲她冷声笑,“姜眠,你真是心狠!”
姜眠不知所以,以为他是这样的想法,当真焦急厉害,还仔细解释几遍自己的意思。
过后才后知后觉,沈执竟不知何时学会了凡学!
她!竟!被!沈!执!凡!了!
一想到此处她就忍不住心痛,又痛又气。
沈执,她眼中好好的乖孩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姜眠暂时收住了满腹乱窜的困惑,目光望向前方。
沈执这处院子名唤桐院,此刻门前挂着两串灯笼,因为风吹一晃一晃的,地上似有鬼影在飘荡。
门檐下是亮堂的,一个裹着大袄子的侍卫在灯下抽着鼻涕,另一个半挨在门板下打盹,偶然刮过一阵风,睡梦之中还哆嗦几下,拢了拢衣服。
姜眠将东西捏在手中,这才慢慢走了过去,停在站在灯下的男人面前。
“什么人?跑来这里作甚?”男人第一眼便便锁定在她身上,但因沈汶之吩咐了不让人进入,他二人以为自己守在此处只是出于防贼的目的,并未心存警惕。
姜眠扬起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大哥,你这里沾了些脏东西……”
姜眠伸手过去指,转瞬手中洒出了一把白色的粉末,洒在了他脸鼻上。
“你……”
男人还未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脑子一昏,身上一丝力气也无。
他翻了个白眼,身体绵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姜眠绕开他的身体走进去,另一个男人还在睡,省了她太多动作,药粉直接洒在他脸上,防止他醒来。
姜眠顺利的进入了这座院子,夜明珠从怀中掏了出来,盈绿色的光华瞬间泻出,能够照清面前的路,供姜眠行走。
迷药和夜明珠都是裘洛楚带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供应他们生活的食蔬和一些其他的用品,她没想到,那日沈执说的和他达成的交易便是这么个交易。
沉浸在对生活品质提高不少的同时,姜眠忍不住愤怒地叫了出来。
这么些东西就换沈执合力推倒二皇子和大皇子,举力助四皇子上位,不值当啊这!
败家小沈!
但她一面这般想,一面又忍不住让心暖了个一塌糊涂。
*
姜眠手中握着夜明珠,走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脚下生凉,又有些虚浮。
这明明是沈执从小住到大的地方,本该是哪哪都充满了他的记忆才是,不料这里将灯息去,不留一人打扫整理让它荒芜了三月有余之后,竟然会如此阴森吓人。
姜眠一面安慰自己这是沈执的住所,这里的脚下每一寸路,每一阶石阶都被沈执踏过,连房门也是沈执摸索了无数次,开关张合都有他手经过的。
这般才下定决心走进了主屋。
屋内更加的阴沉,夜明珠只能勉强让她视物而已。
沈汶之所以搜遍了沈执屋内所有的书册都搜不出来,并不是因为沈执藏得有多深,而是因为那份证据,根本就不是纸质的。
其实说到字证,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收录书册上的,就连姜眠听到之前也这么以为,对于当日头脑发热的沈汶,也理所当然以那些纸张字画为目标寻找。
事实上,那份所谓的证据书写在了一方薄薄的漆木薄片上,与沈执的床脚拼接融为了一体,那上面也没有字,只有用药水将上面的红漆洗去之后,那些字才会显现而出。
越加深入,姜眠的心跳得越发厉害,她强忍着心慌,依据着沈执告诉她屋子的布局,找到了沈执的床。
姜眠弯腰去看,她翻遍了那张床所有的床腿,竟然只看到了拼接相嵌的那只床腿的缺口!
薄木板……不见了。
***
与此同时,侯府大门。
一匹马儿裹挟着寒风飞速跑来,停在了定北侯府的大门面前。
随着马被喝停,一个高大的人影自马背上跳落下来,在地面站稳。
守门的侍卫从打盹中醒来,定睛一瞧,才发现是自家少爷:“少爷,您怎么……”
不是宫宴,怎会回来得这般早?
沈汶没应声,径直将马鞭丢给奴仆,“帮我收拾好。”
转身往府里飞快走去。
他在宫宴上,身旁恰逢有人提及木板刻字之事,他突然想起自己前几日在沈执床腿下,拔下的那块奇怪非常的红漆木。
当时只觉得有那么一块木板极其怪异,但他着急着大皇子的罪证,并未有多少在意,随手丢弃在地。
……现在想来,那片红漆木,说不定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越想越越心急,越想越按捺不住。
沈汶一刻也缓不得,即刻起了身,禀上身体不适后,匆匆驾马出了皇宫。
眼下,他敛了心神,疾步朝桐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