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云海漫漫,映着月华,浮光跃银,却哪里还寻得着凝琼的身影?

润玉站在崖边,神色冷峻。夜风飒飒吹得许多流云奔涌至他脚下,他伸出手轻轻握起,掌中还残留着一丝她的柔香。适才琼儿那腕上一震的力道,虽也算不得强,却着实惊了润玉一下。他素知她灵力低微,并未用力拉她,但她一下脱出,还反震得他后退一步,的确是他始料未及。

他微微眯起眼睛,想起她攥在手里的那本书,又想到她单膝跪地的痛苦模样,不禁皱起了眉,略加思忖,便也御风投入了云海……

凝琼从云海之下跌出,落在一处山脊之上。她捂着心口,咬牙忍着那一阵阵的钝痛,扶着山壁慢慢往下走,不时回头望去,见润玉并未跟上来,心下稍觉宽松,却又没来由地落下眼泪,最后竟不争气地抽泣起来。

哎,待设法取了这不寿丹便好了。她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将书册放入怀中,寻得一处平坦,坐下来运气调息。一闭上眼,又想起了那书中的幻境,不,那也并非幻境……

清晨那时,她只记得那映着霞光的书页上,腾起一阵细蒙蒙的烟雾,一下将她笼罩了进去,霎时间四周白雾迷蒙,不辨方向,片刻之后,却听见有人声。

“月儿,她可好些了么?”一个男子温和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忧虑。

“还是烧得厉害,这可怎生是好?”一个女子答道。随后凝琼感到额上一阵舒爽的冰凉,眼前迷雾散去,只见一个俏丽的女子正望着自己,见她醒了,女子眼中立刻泛出神采。

“琼儿,可觉得好些?想吃什么,娘去拿。”

凝琼迷惑不解,她刚想说什么,可口中却是娇腻的童音,“娘,我要吃糖。”

‘阿风,糖拿来。’女子头也不回地喊道。

身后的男子关切地探身,却皱眉道:“吃了糖,还怎喝得下药?不若先喝药,再吃糖可好?”这后一句却是对着凝琼,眉眼含笑,好商好量。

凝琼明白了,眼前的女子是她的娘亲逐月,男子便是她爹爹颂风,而她此刻……?她还未弄清楚怎么回事,这榻上娇儿却抗议起来,“不要不要,我要先吃糖,再喝药,喝了药,还要再吃一遍糖。”

逐月噗嗤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子,“小淘气,要吃糖便这般精神,行行,你今日病了,依你一回。”

男子也笑着摇摇头,便走出门去了。

凝琼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酸疼,力乏身软,头冒虚汗,竟是在发热中。她想躺着,可身体却起来了,那女子慌来扶她。“琼儿,起来作甚?”

凝琼刚想说话,口中却娇声道:“我要自己去挑,我要那块绿色的薄荷糖!”

“知道知道,哪回不是让你自个儿挑,你快躺好。”娘亲硬将她按倒,转身端着盆出去了。

凝琼这时才明白过来,这是她幼时的记忆呀!这是她幼时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却不知为何会存在那书页之中?她未及细想,门帘一卷,一个温雅的长衫男子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盅琉璃盏。

“琼儿,自己挑,不许贪心哦。”

她翻身坐起,小小的手抓起一块绿色糖果,放入口中,顿时凉意沁心,便笑了起来。

“爹爹最好。”她手吊在爹爹脖颈上,眼却望着那琉璃盏。

颂风被她慰得心都化了,小声说道:“爹再给你一块,切勿与你娘说。”

“嗯。”

她吃了药又睡,再睁开眼时,感到身子轻松了许多。她翻了个身,却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个,再看,原来爹娘正站在院中赏月,山中静寂,他们虽轻声说话,却依然听的一清二楚。

“琼儿一年之中,大半时日都缠绵病榻,”逐月轻声叹气,“我真怕养不活她。”她声音中强忍着哽咽。

颂风将她轻轻揽到怀中,柔声劝道:“别说傻话,她只是体内仙魔两气相冲,待她仙骨转成,身体自然也就好了。”

“可你……”逐月忧虑地抬头望着他。

颂风低头,笑容清和,“我无妨,不过是费点灵力而已。”

“何止灵力,你的仙寿也受损……哎,早知你会如此辛苦,我定让她转魔,免得你这幅样子看了我心疼。”逐月别过头去。

“入魔壮体,成仙益寿。你也不想让她成日打打杀杀吧,当个散仙,平淡一生便好。你说可是?”颂风笑盈盈地探头去吻她,“今日给她降热又耗我修为,求娘子怜惜。”

逐月笑着回头,二人在月光下拥吻在一处,缠绵许久才分开。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从前我在月下读这诗,深以为意,却未想过会有手捧明月一日……”颂风抚着逐月晕红的脸庞,满眼皆是溺爱。“谁能想到深山之中,竟然天降姻缘,奇哉妙也。”

逐月一笑,靠在他胸前,“昨夜霜风,先入梧桐……不,是先入芍药丛。姻缘早降给你了,你不要而已。”

颂风有几分尴尬,“我与芍药虽相识数千年,没有半分逾越,我一向敬重她……”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今日她来过,是给琼儿带了件生辰礼,放下东西就走了。我见是替身簪,如此贵重,如何能收?可追出去,已经没人影儿了。”

“好呀,专门趁我不在的时候来,”逐月眼中笑着,嘴上却要嗔怪,背过身不理颂风。“不过我倒是喜欢她得紧,若不是她看不上我,我倒不介意一脚把你蹬了,与她双宿双飞。”

颂风从背后拥住她,鼻息蹭得她颈窝痒痒的,“幸好她不是男儿身,否则我岂争得过她?不过你这吃味的样子,怎也这么好看……”

二人喁喁私语,小琼儿听着,觉得煞是无聊,打了个哈欠又睡了过去。

突然胸口疼痛,一阵紧似一阵,连带着头也疼起来,凝琼不敢再回想,忙清空杂念,咬牙专心运气。今日她发现这书页的秘密之后,简直欣喜若狂,只是每次进入那回忆幻境待得稍久,便胸口疼得喘不过气,头晕脑胀,硬生生被拉扯回现实,就连不入幻境,只是脑中回想,也不可流连过久。

她不知何故,但仍然忍不住一次一次进入幻境之中。

原来爹娘是这般模样,这般说话做事,这般笑着、愁着,这般地恩爱,又这般地爱她……他们为何会将她的记忆封存在书页中呢?难道他们已经预知了她命中的灾厄?许多许多问题,塞满了凝琼的脑袋。她还感到,只这一日之内,她的修为似乎提高了一些……刚才把小鹿仙倌都震开了。

小鹿仙倌……她在心里摩挲着这个名号,好久没这样叫他,以后可还有机会吗?

她起身,慢慢走下山去。

天界。

璇玑宫。

七政殿内,天帝沉吟不语,风神撼云则神色黯然。

天帝睨了撼云一眼,淡淡说道:“爱而不得数千年,仍矢志不渝,难怪芍药芳主被拿捏于掌心。”

撼云垂下眼,“哎,我曾不解陛下心情,如今有些感觉了。”

天帝微微一笑,又问:“撼云,你调查储灵族已久,可知他们有何修炼心法?”

撼云愣了一下,不解其意,但仍努力回想,“这么一说,储灵族的修炼倒确实古怪,十分随意,既不像其他魔族一样舞刀弄枪,也不像仙家这般颂咒悟禅……非要说修炼心法,或许只一句族训勉强算得上——莫失莫忘。”

天帝眼睫一动,墨黑的眸中星光一闪,“那便是了。”

撼云迷惑不解,“陛下,这与凝琼仙子有何关联?”

润玉抿了口清茶,“琼儿一日之内修为见长,实属罕见。现在想来,必是与那书册有关。当时,她也不是入眠,恐怕……是在入梦。”

“入梦?修为增加?”撼云想了想,似乎悟了过来,“莫非是忆境?”

润玉点头,“储灵族练的非身,亦非神,而是心。紫凰鸑鷟,本就以心性坚韧而著称,你也曾说,她的后人承的是紫凰心性,而非她的神力,可见其心性才是本源。要练心,首先便是莫失莫忘,若是半点记忆全无,对储灵族来说就和废了全身修为一般……”

撼云明白了,“看来就是那书中有忆境,提了仙子修为。这忆境制作极为费事,且不能一蹴而就,耗费几百年也不为过,山神和公主深谋远虑,真是有心了!”

天帝却眉间一紧,眸中滑过一片阴翳,“她内重身修为大涨,外重身却牢牢锢住,才一日已是痛苦不堪,再这么下去恐怕真身不保。”

正在此时,一名仙侍匆匆忙忙进殿来报:“陛下,上元仙子醒了。”

邝露勉强睁开眼睛,问了一句:“这是在哪?”只这一句,便惊得侍奉的仙侍险些跳起来,忙凑过来喜泪交加地看她,“仙上醒了!仙上醒了!”

紧接着便是各种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吩咐的,领命的,请岐黄仙官的,禀报陛下的……各种人乱作一团。

邝露只觉困倦难当,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各种脚步声都停了,只余下一个既轻且稳的脚步。随后,她闻到了一阵清冽的龙涎香气,这是她闻了千年的香气。

她忙睁开眼睛,果然见天帝坐在床边,一双清眸正关切地看着她,床下是岐黄仙官正在为她诊脉。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陛下……”她想要起身,天帝忙示意让她躺下。

“邝露,你终于醒了,本座甚是担心。这趟昆仑之行竟如此凶险,是本座欠考虑了。”天帝神色间尽是愧疚。

邝露却微笑着摇摇头,“陛下,《太一七签》带回来了。能为陛下分忧,邝露十分开心……”她说到此处,不得不停下来喘气。润玉见她如此虚弱,心中大为不忍,忙指尖聚起灵力要渡气与她。邝露却摇头,指着自己胸前,“陛下,在此处……”

润玉不解,邝露定了定气息,说道:“书……寄在邝露一魄中……陛下来取……待邝露恢复,又得不知几日……”

岐黄仙官此时诊完了脉,说道:“陛下,仙子伤在神魂,当下虽七魄无碍,魂伤却尚未痊愈……”

还未等岐黄说完,邝露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扯住润玉衣袖,“陛下,你不取……邝露便自己来了!”

岐黄大惊,忙上前劝道:“仙子,不可动气,不可动气啊!你伤在幽精之魂,心绪波动会要了命的!”

邝露颓然闭上双眼,“陛下若怜邝露这命,就快……取了去……”

润玉心中大恸,却又拗不过她,若说起这份偏执,天界之中,邝露与他倒是不遑多让。他只得一手以灵力护住邝露其余魂魄,一手做法,一线细细的灵光探入邝露胸前,微微一带,果然引出一点黄光,到得掌中便显了形,是一卷极古的卷轴。只是这么短短一刻,邝露已汗湿了额发。她疲惫地笑了笑,轻声问道:“陛下,凝琼仙子可好?”

润玉点点头,继续为她灌入灵力,她又问:“夜神殿下呢?”

润玉略皱了眉,“都很好,你安心休息便是。”

这话还没说完,邝露已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