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天界。
璇玑宫小主事今日颇有些惴惴不安,皆是因为清晨洒扫仙子进入陛下寝殿时,却见房内桌椅倾覆,架柜倒塌,碎了一地的茶杯渣子一片狼藉,还险些割破了她的脚。她吓得赶快去禀告了小主事,小主事千年以来,从未见过天帝这般行事,又连忙禀告了大主事。大主事皱了皱眉,细问昨夜情形。可天帝喜静好隐,璇玑宫向来夜不留人,哪怕像掌灯仙子这样的夜间差事,到了时辰下了值也便得出去,于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最后一个走的恐怕是负责温床的凝琼仙子。
小主事这就想起陛下对仙子的偏爱,忙令人去将仙子寻来,可仙侍跑了一圈回来,却说遍寻不到凝琼,连岐黄药庐、老君丹房,甚至仙子好友棠樾仙君所供职的水部都跑遍了,无人见过仙子踪影。大主事这才有几分上了心,说道:“定是那仙子将陛下惹恼了,这会儿不知躲哪儿去了。不过既然陛下没有问罪,你们便不要多嘴。待到晚上再看。”
众人称是。
天帝下朝回来,神色并无异样,这会儿正在七政殿内批阅公文。小主事亲自端了茶去。虽然天帝的神色总是这般讳莫如深,可小主事揣摩圣意上千年,岂能看不出此刻陛下的平静,不是岁月静好,而是风暴潜伏?
他放下了茶,正欲退出去,天帝开口问道:“上元仙子如何了?”
“回陛下,上元仙子和夜神殿下仍然昏迷不醒,但岐黄仙官说了,上元仙子正在好转,可能不日便会醒转过来。”
天帝微微颔首,将手中折子一放,“去花界。”
芍药芳主走后,凝琼斜倚亭阑,望着那日头慢慢沉了,随后夜幕缓缓垂了下来。她抬头,天上升起一弯淡淡的下弦月,随后繁星渐渐在夜空中明灭,不禁想起润玉与她的布星台之约,应是此生无望了,一时心中泛起酸楚。
对不起,我还是负了你。
幸好,这命还可以用来赔你。
她没有告诉芍药,她与润玉早已私定终身,而不是昨晚才首次坦诚相见。她既羞于启齿,又觉得左右无甚差别。只是她没想到,她本已做了与他决绝的准备,师父却又说,他恐怕是如今最能护住她的人,让她在这里等一两日,待天帝明了其中利害关系,无论如何恨她,也必然会让她回到天界,千方百计护她周全。
不要!她想到这里,心里惧怕得乱作一团麻。她完全不敢去想象,他会如何待她,会对她说什么、做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只是遥遥侧目,冰冷的眼中流出鄙夷与仇恨,光是想像,她已觉心脏像被寒刃缓缓剖开一般痛到喘不过气。她颤抖的手指扯紧了头发,紧闭双眼,勒令自己不要想,却还是想起在水神寿宴上,他那眼中沉沉的冰海,冻得她心尖发疼。那还只是一种疏离,如果……如果再加上厌弃、再加上恨意……她突然感到,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摧心的折磨。若真如此,她宁愿一死了之。
可是她不能死!她要千方百计地活下去,活下去便是她赎罪的唯一方式!
当师父出现在她房中,告诉她,她爹娘还活着,但是今夜不拿到人鱼泪就性命难保时,她确实犹豫了一阵。因为,爹娘对她来说太过于遥远,可润玉却是她心中珍藏。尽管他有种种不是,尽管他可能只是将她当做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尽管师父告诉她,她不过是受了控制而已,是那些歹人在她体内种了不寿丹,令她对他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她还是抵挡不住心中的情意。
她曾为了尊严,已决心不再与他有牵扯,可若说要伤害他,她还是万般不愿。但最后,她点头了。生养之恩,昊天罔极,她怎可为了儿女私情置爹娘性命不顾?何况,她多么想见一见爹娘啊!她心想,取了这件宝物,从此便与他天涯两隔,再不相见!
对,再不相见!她一念及此,便打定了主意。
一个纤弱的身影走出了这牡丹园,融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我不在时,你须得替我好好爱自己。
花界。
百花宫中,堂上天帝抿着清茶,一副月白风清之态,而长芳主与几位大芳主立于堂下,却心中颇为不安,不敢出声,只能悄悄交换眼色。
月季花仙匆匆进来,脚步极轻极快,附耳对长芳主说了什么。长芳主一皱眉,转而对天帝笑道:“陛下,芍药芳主此刻不在花界,也不知去了何处。她一向来去自由,从不与我报备,是我管束无方,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本座等她。”天帝微微一笑,目光却如刀锋乍迫,“你们都退下。”
各位芳主如蒙大赦,一齐告退。
一出宫门,长芳主便急令:“速速飞书传芍药回来!还有她那惹祸的徒弟!”今日天帝虽只带了几名侍从,看似随意,可话语间、神色间,却让她想到千年前他领兵直入百花宫的威压气势。只不过如今的天帝,何须召出赤霄剑?
各位芳主离去,百花宫中余下了缕缕花香,却无一种香气能令天帝烦乱的心绪平静下来。他淡淡抿着茶,想到昨夜的种种,嘴角轻扬,眉间却又紧蹙。他当然发现了,她如水温柔中的阵阵哀怨,和似火热情中的一丝决绝,他也知道她定是有求于他,只是他太珍惜二人好容易的冰释前嫌,也不愿去想她羞怯的笑容,流转的眼波,是不是都怀着一个目的。他对自己说,这会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明日再看她是想要什么。哪想到,她竟然盗了宝物,就连夜逃走了。其实他半醒中探到身旁空无一人时,床榻上她的余温都还未散去,只是人已经不知所踪。
他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那处伤痛已好得多了。这虽只是外重身,也是你用血脉供养了几百年的啊,他心想,就为了那人鱼泪?
想到人鱼泪,他嘴角挑出了一丝冷笑。这串鲛珠中有他生母的回忆,他颇为珍惜,因此被盗过一次以后,他便施了咒术,再不离身,若是其他东西还不一定,想要取这串人鱼泪,说不定还确实只有此法……他想起抱着她,将她压在身下时,她吃痛地蹙了蹙眉尖,原来是被鲛珠硌到了背,他忙取了放到一旁……琼儿,一切都是有意为之的么,你的真心究竟如何?
侍从来报:“陛下,芍药芳主回来了。”
他收回思绪,“传。”
芍药芳主走进殿来,眼神扫视了一下殿中仙侍、随从们。
天帝挥退了所有人。
芳主跪下,“参见陛下。陛下遗落此物,小仙已为陛下寻回来了,但求陛下听小仙说几句话,之后要杀要剐,芍药绝无半句怨言。”她手掌一翻,奉上那串人鱼泪。
天帝手一伸,那蓝莹莹的人鱼泪瞬间已回到腕上。“芳主,凝琼仙子病重那日,本座在含冰院中已对你说了,本座定会护仙子周全。你当时心中存疑,不敢尽信,只说带仙子回天界,传出话去要纳她为妃,就是护着她了。今日芳主要说的话,也不过就是那日本座说过的话,只不过现如今情势不同,本座今日若再说一次,芳主应是能信了吧?”
芳主听此话有深意,不免脸上有几分讶异。
天帝一步步走了过来,“不错,本座知道她是双重真身,知道她身负不寿丹,知道她是紫凰之后,本座也知道你受制于人,”他来到芍药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现在告诉本座,琼儿在哪里?”
凝琼正一个人走在老君山盘曲的山中小径上。此时已是深夜,空山寂寂,唯闻虫鸣,可凝琼还是尽量走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下。她提醒着自己,从今往后,不可再浑浑噩噩,一定要警醒一些。
从洛阳城郊外的牡丹园到这里,费了她不少灵力,但是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若师父和天帝在牡丹园找不到她,定会去老君山的云海之巅……那正是凝琼想要再去看一看的地方。
其实她已经十分困倦,一日之间,从天界到了花界,又到翼渺洲,再来了人间,已经让她透支了。可是她不敢睡,她知道,除了师父和天帝,还有一群黑暗中的人在伺机而动,他们暂未出手,只是在等,看能不能借刀杀人。因此,她只能借这个时间差再去看一看幼时的家,以后,断不可再来了。
途中,她经过了那一夜的飞瀑。银色月光下,一条银练扑入潭中,珠玉四溅,如雾似烟……一切都和那晚一样,引得她泪水直往上涌,再不敢停留,忙调头匆匆离开。
到了舍身崖,她又想起上次来时,她站在这崖边,没来由地伤心落泪,如今想来,其实她并非全然没有记忆,只是或许那些记忆被埋藏得很深很深,或许没有被消除干净……因为师父告诉她,舍身崖,就是她爹爹颂风,被那小主人一剑刺中以后,掉下去的地方。
她擦去眼泪,眼见东方既白,忙提气上山,一路跌跌撞撞,终于上了云海之巅。恰逢初升的旭日将云海染成一片金红,将那山神小院也照得金壁煌煌。
凝琼走进屋中,一切陈设,都还未变。她翻看着爹画的画,写的诗,这才发现,几乎每首诗,每幅画,都有“月”,就连素琴上也刻了“一杯弹一曲,不觉月偏西”。
她拿出那些孩童的玩具一样样看着,九连环、拨浪鼓……还有书架顶上藏着的糖,定是怕她偷吃,才放得那么高。她不禁笑了。这里的每一样东西,她不记得,却油然而生亲切之感。
卧房的枕边,那本三打白骨精的图画书还在,只是蒙了些灰尘。现在她看出来了,这本图画书,每一页都是爹爹画的,工笔精细,就连孙悟空脸上的毫毛也一丝不苟;那解说的小字应是娘写的,娟秀自然,错落有致。她翻着翻着,眼泪便情不自禁地簌簌滚落,心中交织着彷徨、悲恸、无助——爹、娘,我这般无用,如何才能救下你们?
她倒在床上,以书掩面,放声大哭,哭累了,又将那书拿起来翻看,细细摩挲着每一道笔触,每一点字迹,想象着爹娘是如何一页页构思、描摹、填色、题字……然后将她抱在膝上,讲给她听。
忽然,正是翻页之时,恰巧云海之上的霞光射了进来,照到那片被泪水沾湿了的书页上,泛出淡淡的紫色光芒。
凝琼心中疑惑,便将那书页对准霞光,凝神查看,发现凡是泪水沾湿的书页,在霞光之下均有紫色光芒。她取来一些清水试了试,又占了些口水试过,均无此效。“这是何故?”她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爹娘在这书里留了什么玄机?”
她踌躇片刻,发现除了用自己微薄的灵力试试看以外也别无他法,于是便来到院中坐好,将那紫光书页对着霞光,玉指伸出,口中念诀,慢慢地,指尖终于聚起了一丝灵力,却十分飘摇,她只得更为凝神做法,额角都渗出汗来,渐渐那一丝灵力凝成了一线。凝琼不敢懈怠,将那线灵力对准书页引去,轻轻喊了一声“显!”,竟见书页之上腾起一片迷雾,扑面而来,一下便将她迷晕了过去……
天帝与芍药一同来到牡丹园时,已经是人间入夜了。如勾冷月挂在天边,将这园子照得冷飕飕的,却哪里有凝琼的影子?芍药一时有些不解。
“怎会不在……?”芍药回忆着,“她的仙气已经隐去,踪迹也抹了,若是有人尾随,我不至于发现不了……”
天帝润玉却抬了抬手,示意她不用再说。
“你可以回去了。若本座找不到,你留下也一样。”
芍药于是告退,心中腹诽了几句。
润玉自然知道去哪里找她。他御风而上,乘风直接来到云海之巅,远远地,见山神屋内燃着一星如豆灯火,便推开小院柴扉进来。
透过窗户,只见凝琼侧卧在床上,闭着双眼,手中还拿着那本幼时的图画书,似乎是看书看得睡着了。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为她盖好被子,将她垂下的发丝拂到一旁,在床边坐下,望着她宁静的睡容,他轻声说道:“琼儿,区区一串人鱼泪而已。你就算是要我的性命,也尽可与我商量。”说完,见她手中还握着书本,便顺手去取,可就这么一下,凝琼便猛然睁开双眼,一眼看见润玉,脸上大惊失色,翻身下床便往门外跑。
“琼儿!”润玉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放开我!”凝琼回身,腕上一震,竟不但挣脱了,还将润云震得往后退了一步,这一下轮到润玉大惊。他追出门一看,只见凝琼捂着胸口,单膝跪在地上,似是痛苦不堪。
“琼儿,你怎么了?别走!”
“对不起,对不起……”凝琼见他过来了,却摇着头站起身来,一纵身跳下了云海,转瞬便不知所踪,手中却还握着那本三打白骨精的图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