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璇玑宫小主事听说凝琼温床竟然是自个儿躺到帝榻之上,吓得冷汗涔涔,设这温床之职他已是铤而走险,哪料到行事之人超出十倍于他的胆大,叫他不禁惊惧得不住叩头请罪。可天帝并无恼意,脸上一如往常般云淡风轻,口气中还添了几分赞许:“无妨,仙子体香,如此甚好。”不但没有责罚,反而许了嘉赏,倒令他万分地受宠若惊。
璇玑宫七政殿又焚起了香,寝殿的香则撤了,众人摸不透君主的心思,唯有小主事想起,当自己说要让凝琼仙子每日净身熏香了再暖帝榻时,天帝脸上反而浮了淡淡的不悦,让他不要总是自作聪明,又吓出他一层毛毛细汗。他暗想,这小仙子要么如外人所传的手段至高,要么便是歪打正着了,便对凝琼更为另眼相看。
凝琼哪知小主事当初说的温床,只是要她将暖炉放到丝衾里,若凉了再换一个就是,如今主事自然也不会再去纠正。此时她卧在天帝的云榻之上,百无聊赖,心里盼着早点下值,可是想到二人相见,又心中七上八下。
她做这差事第二日,小主事便又专门交代她,君上好洁,她可不用净身,但也不能穿着外衫便卧,还专门领了她,去织女那儿选料子最为软滑的内衫,以免勾坏了帝榻上的云锦。自此,凝琼便每日来了先将外衫外裙除去,仅着抹胸内裙,待润玉来就寝了,再披衣离开。
尽管天帝每日来了只是遥遥地望她一眼,便坐到一旁几案前读书,从不扰她,更不在她穿衣时投去目光,她仍觉得羞赧万分。而比起这个,她更怕的其实是他推门而入的那一刹,她从不敢抬头去迎接他的目光,但饶是如此也每每叫她心跳乱得一塌糊涂。
真是不该,她心想,我怕这负心的骗子作甚。
润玉此刻站在门外,也有几分忐忑。
每日短短一见,已是他一日中最大的喜悦,他有些舍不得去开启它。尽管她总是低眸回避,态度淡漠得近乎无礼,可他能如此近地望她一眼,再静静地在几案前手持书卷,听着她淅索的穿衣声,便觉很好。
有那么一次,他处理完公务回来,她已等得睡着了,白玉般的脸上睫毛如蝶羽般微微颤动着。他坐到床边凝望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脸颊、长发,不必担心她会闪躲,心中交织着难以言表的柔情和欣悦。那一夜他便持了书卷坐在床边,更阑人静,唯有她停匀的呼吸声,伴着盈盈柔柔的暗香,直至初晓他去上朝。
“怎么还不回来呀……”凝琼伸了个懒腰,无意之中手探到了枕头下面,竟摸到了什么。她抽出手一看,见是一截红线,不由得愣了愣。恰好这时门开了,润玉踏进来,见她手中握着一段红线,眼中有一分诧异。
“我、我只是随手一摸就……”,她结结巴巴地分辩,可是自己这情形堪称人赃俱获。
润玉却反身合上门,走过来坐在床边,接过那段红线,轻轻说道:“你忘了?这是你赠我的。”
哦,她想起来了,那晚冰盒仙子给了她一段红线,让她去拴自己看中的仙君。她嘴上说此物于她无用,便予了他,其实心底里,他就是她看中的仙君吧。只是没想到他竟还留着。
她却蹙了眉,“不是给你的,是送给小鹿仙倌的。”
润玉神色一滞,一时语塞,却又紧接着释然一笑,“琼儿终于肯同我说话了。这红线确是有用。”
凝琼一听,忙把脸一冷,“陛下,床已温好,小仙告退了。”
“琼儿,连解释都不愿听一听么?”他软声求着,眸中哀愁。
凝琼半撑起身子,一双泠泠秋眸望向他:“何需解释,你只说,我若不是肖似水神,在落星池畔你会多看我一眼么?”
“你怎知不会?”
“我……就是再笨也能想得出,”凝琼脸别过一旁,不再看他,“若非如此,你怎会孤身千年?”
“焉知我不是在等你呢?”
“这……”这回轮到凝琼语塞,她心想,难怪有人说天帝是靠一张嘴得来天下……
润玉更又柔声劝道:“琼儿,既已相知,又何必在意何以相识?你对我一见钟情,又可理得出缘由?”
凝琼急得坐起身来,小脸儿一下涨红了,“你……谁对你一见钟情……我、我那时候是……我只是……”她辩驳着,却越说越心虚,自己何时喜欢的他?为何喜欢他?难道……难道只是因为……
润玉见她此状,不禁笑了,“只是本座这皮囊尚入得了仙子法眼么?”
“你……!我、我岂是那……见色起意的肤浅之人……?”凝琼又急又恼,“你自己都说,你面目可憎,那是相当可憎……”
润玉微微一怔,敛了笑容,眼睫低垂,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胸口,“那也确非虚言。”
凝琼想起他那处可怖的伤疤,知是触了他痛处,不禁一时内疚得紧,“我……我是说……”她伸手想去抚那胸口,又收了回来,泄气地说道:“我是说……你虽丑了点,我却也没嫌过。”
润玉失笑,抬头去看她,却又连忙移开视线,耳根处浮起一片红晕。
凝琼这才发现刚才一抬手臂,衾被滑落,她上身只着了件月白抹胸,不但露出光洁的手臂肩头,还藏不住一片春色若隐若现。她忙拉过丝衾遮住,脸颊飞红,“小主事说这样才不会勾坏锦榻的……”
润玉略挑了挑眉,这小主事,当真殚精竭虑了。
就在此时,他突觉心念有感,竟是唤龙咒!
他起身道,“琼儿早些回去歇息,我还有公务。”说完,便平地有风起,一道白光一闪便已化云而去。
凝琼愣愣地看着他如玉身影消失,心想:“莫非我竟真是个见色起意之徒?”
花界。
东方既白,朝露映霞,百花苏醒。此时尚早,炼花宫内清净无人,仅有两名洒扫的小花仙正一面擦拭几案,更替香炉,一面漫不经心地嚼着舌根。
只听黄衣小花仙道:“长芳主受了天雷还未好,芍药芳主却已大好了,又开始日日练我们,恁的辛苦。”
粉衣小花仙道:“可不是。听说两位芳主同样受十二道天雷,前后只错一天,莫不是芍药芳主修为还比长芳主高些?”
黄衣笑道:“非也。你竟不知么?天帝赞芍药芳主受刑铮铮不惧,特赏了雨露丸,可疗内伤。长芳主得知后,嘴上说圣恩浩荡,脸却拉得老长。”
粉衣想了想,道:“哦,你说的可是风神仙上来花界的那一日?听说他虽是先去拜了长芳主,却才说了两句话便来炼花宫,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芳主后来茶也不给他续,他还不肯走。我还道他对芳主有意,原来是来赐药的。”
黄衣吓了一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乱开口,芳主最痛恨情爱之事,不怕扒了你的皮?”
粉衣忙掩了掩口,“知道知道,却可惜了那姿容。”她一面擦着殿中雕纹抱柱,一面又说道:“其实芳主并非无情之人,前日我路过含冰院,又见芳主在院中看花。”
黄衣细细清理炉中香灰,应道:“那院中凌霄花是她徒儿上次入天界时她亲手所栽,非仙法所布,可费了工夫了。那花倒是好兆头,你看凝琼仙子,可不就等闲平步上青天?”说着她颇有些不甘心,口气中也带了酸意,“就是当心又像上次一样被逐出来,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
粉衣却摇摇头,“芳主说过这花是,“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皆是伤愁,不像是要讨好彩头之意。而且前天练功间歇,有人说凝琼仙子很快要当天妃,恰好被芳主听到了,雷霆大怒,那日几乎将咱们练死,你不记得了?”
黄衣仙子正待说什么,一名管事的花仙进来了。
“都这时辰了,怎的还没做好?这般懈怠,仔细芳主的藤条!”
小花仙吓得连忙加快手上动作,管事花仙又说道:“芳主在玉泉净身,方才送去的衣服不合她意,你俩待会儿将那套炎日锦送去。”末了临走前又狠狠瞪她俩一眼。
此刻在秀山玉泉,池中清泉水滑洗凝脂,芍药芳主倚在池内,懒洋洋地说道:“人都走了,出来吧。”
几缕薄烟,黑衣人幻出了身形,“嘿嘿,芳主虽受了天雷,修为倒不减啊。”
芍药芳主冷哼一声,“一大早来看本宫,怕不是来慰病问伤的吧?”
黑衣人桀桀一笑,声音刺耳,“芳主何须人挂虑?唯有你那徒儿叫人不省心而已。”
芳主眸光冷冷横扫过去,“你上次拿来符印,让本宫封她奇经时加入,说是可保她身死而魂魄不灭,本宫竟然信了,却不料你们如此歹毒……彼时天帝已在水神寿宴上见了她,若是就那么死了,前功尽弃,主公不觉可惜?”
黑衣人容貌不辨,却叫人感到他正笑得寒意四起,“芳主不是信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嘿嘿,主上早料到芳主不忍,加了点力道,免得又节外生枝。若说见,天帝早已见过,在水神寿宴上又见,天帝仍对她无意。既如此,那她这命也就留不得,但主上仁厚,留了一线生机与她,若是天帝回心,有意怜她一回,那她自然能活命。”
芳主嘴角勾起冷笑,扶了扶峨峨云髻,“那符印劲道狠辣,我与主公是交过手的,若说是他的修为,本宫还不至于解不开,我看,恐怕是那小主人的吧。”她见黑衣人不说话,不禁讥刺一笑,“我当你是什么,原来竟是个三姓家奴。”
“芳主,我今日来不是与你叙旧。”那黑衣人声调变得森然,“王上形魄已成,七魂已聚了四魂,目前需要一样东西,只能有劳芳主了。”
“什么?”
“先天灵宝,人鱼泪。”
芍药仰抚云髻,放声大笑,“你是脑子被驴踢了么,天界的宝物,竟到我花界来求。”
那黑衣人却不恼,“嘿嘿,芳主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是何意。我只能说,若是拿不到人鱼泪,王上便只能寻元神来吞了。芳主三思哦。”
“你!”芍药怒极,手一伸团扇已飞至掌心。
“芳主息怒,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如何拿到那人鱼泪。”那黑衣人周身腾起一阵淡淡的黑烟,“还有你那徒儿,最好能早点爬上帝榻,嘿嘿嘿……”黑衣人已消失无踪。
芍药芳主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眼中却阴晴不定。
远远地,两个小花仙捧着一身炎日锦而来,侍奉芳主穿上后,黄衣小花仙道:“芳主,仙子们已都在炼花宫开始修行了,恭请芳主督导。”
芍药广袖一挥,“本宫今日有事,不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