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望着她慌不择路的背影,润玉心口如被锥刺一般,那处时时作痛的逆鳞之伤,倒显得微不足道了。他咬着牙,强忍着想要追出去将那纤细的身子一把攫进怀中的冲动,忍得他感到胸口一阵血气翻涌。他紧闭双眼,运起灵力生生将自己那股意气压下去,转头到小几前,拈起一块她送来的清心碧茶酥。这些日子,她每日送来的茶点都不重样儿,却从来没有送过她初识他时那烟烟霞霞的桃花酥。
“琼儿,我们已魂魄相依,为何不能两心相寄呢?”他轻轻说着,眸中,是一汪化不开的伤愁。
凝琼边往布星台走边抹着眼泪。奇怪,真奇怪,他离自己还几尺远,既没有像在花界时一样死抱着她不撒手,也没有像在水神寿宴上斥责得她颜上无光,只是站在那里,哀伤地望着她,她便很想嚎啕大哭一场。
眼看着前面便是布星台,凝琼这才想起来刚才跑得急,不知食盒里的荷花酥撞碎了没有。她忙擦擦眼泪,掀开盒子看了一眼,发现果然碎了一两块,不禁担心起来——不知这新来的值夜星曹会不会生气?她想了想,灵光一闪,决定把那两块破了相的荷花酥吃掉便是!反正一满盘少掉两个,想来他也不会发现。
她看了看天象,想到以前给夜神殿下也送过点心,这个时辰,离布星结束应该还早,便放心地将盒子掀开,站在布星台外咬了起来。
没想到才吃了三四口,那布星台轻云细雾纠缠的熠熠雕纹门柱内,忽然云雾四散,一位潇洒意气少年便昂首走了出来,一眼看到立于台下的凝琼,嘴巴塞得满满,一双水汪汪的美眸先是惶恐无助,再是讶异地望着自己。他忍俊不禁,叫道:“琼儿,你可是在偷吃本仙的点心?”
凝琼好容易才把嘴里东西咽下去,娇美的脸庞漾开笑意,“白鹭,怎么是你!?”
“哈哈,没想到吧?”白鹭走了下来,很自然地将食盒提在手中,与凝琼边走边说,“这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呢,就是你回去以后呢,我就按之前说的,上天界好好与我大伯认了错,他也答应了过几日就亲自下旨赦免你,后来啊,听说不但赦免了你,还让你在天界谋了个差事,我就想,反正我爹娘看我整日游乐,不务正业,早已百般不顺眼,不若我也来天界谋个差事,还可与你一同玩耍。本来要去水部火部,幸亏我机灵,先暗地打听了一道,才知你竟然是夜间上工,这就谋了个值夜星曹的位置。”
“原来如此,”凝琼点着头,喜形于色,“你也是值夜,那以后我送完璇玑宫便来布星台等你,你可有喜欢吃的?”
“那可多了,我看看你今日带的什么。”白鹭将食盒揭开,“哟,漂亮!这层层叠叠的粉花瓣儿,像真的一般,这是……菡萏酥?”
凝琼笑了,“本是叫荷花酥,你这么一说,确实应名为菡萏酥。”
“这么多,我如何吃的完?本仙命你同我一起吃。”
“那小仙却之不恭呢!”
两人不禁一同笑出声来。
“对了,卿天还好吗?”凝琼问白鹭。
“好,魔界公主,焉能不好?她让那帮小妖怪往东,哪个敢往西看一眼?”
“可惜她是魔界的,否则若是她也能来天界,那我们三个一起多快活。”
“好说好说,改日我偷偷带你下去找她便是。”
“不可不可,我师父知道了要打死我的。”
“不叫她知道便是。”……
二人边走边聊,不时大笑,不觉间,凝琼已将璇玑宫那人带来的烦恼抛诸脑后。
几日后。
璇玑宫。
自从上次凝琼落荒而逃,每到夜间她送茶点的时辰,天帝便至偏殿议事,或在寝殿看书,等她走了,才回到七政殿中。自从她回到天界,七政殿便不再焚香,怕冲了她那一缕本就极薄的香气。他在七政殿中批阅公文,伴着那一缕几乎淡不可闻的香气,便觉得心上有所慰藉,再能远远地从偏殿或寝殿,瞥一眼门口她晃过的身影,就更圆满几分。他想到她身负不寿丹,心中有几分安定,但也怕若是逼得急了,她对抗心中情意,又要耗损元神。如此相安无事便好,其余的,徐徐图之吧。
此刻,他坐在偏殿中饮着茶,一面听破军星君禀事,一面注意着中庭,终于望到了她提着食盒的身影。今日竟送的是汤品么?那食盒如此四平八稳地提着……
“……陛下,请明示。”破军星君禀完了,却见陛下迟迟不答话,不免心中忐忑。他向来猜不透这年轻君主的意思。
“嗯?”润玉却有几分心不在焉,“只是鸟族私改布防,增兵力之事么?”
“是。”破军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这是小事,交给巨门星君即可。鸟族布防、兵力,向来都由苍鸾一手掌控,说一不二,朱雀长老早已积怨颇深,让巨门那莲花之舌先去摆弄一番,再让贪狼星君调兵过去,莫要进驻翼渺洲,吓坏了那些鸟儿,只需在翼渺洲与陈渊之间驻守。”说着,他微微一笑,“陈渊妖毒上犯,本座调兵是要保护鸟族。破军,可懂了?”
“是,陛下,如此师出有名,倒是个好办法。”
“嗯,再过些日子,鸟族就要闹起饥荒,那时这问题便不是问题了。”
“陛下怎知……?”破军有点懵。
天帝望他一眼,说道:“早有安排。不过这些你不用担心。你是御殿将军,御神三万,只要精心操练天兵,上战场时兵强将勇,便是不辜负本座所望。”
破军浓眉一紧,郑重称是。
天帝又细细问了一遍陈渊的情形,得知风神所布下的结界虽然尚存,但已日趋薄弱,不免眉宇间有几分隐忧。
“看来时间不多了。”他沉声说道。
破军不知天帝所指为何,便也未敢胡乱接话。正在此时,仙侍来报:太上老君求见。
老君来了,好一番客套啰嗦,才道出原委:原来老君刚炼好一炉丹药,甚是得意,虽是夜间,但他知陛下少眠,特地来请天帝品鉴。既见破军也在,便邀一道前往。天帝应允,于是君臣三人前后出了璇玑宫。
老君边走边奏道:“陛下,自从那个琥珀真身的仙子走后,丹房摇扇又换回以前的柳叶真身仙童,所炼丹药总是寒苦,虽不大影响功效,老夫却觉不够完满。听说那位仙子已回来了,可否再调回丹房啊?”
破军搭话道:“老君仙上这新炼的丹药虽功效不改,可末将一吃就要肚寒腹泻好几日。现在再不敢吃了。”
天帝暗觉二人好笑,正待答话,却站住了脚步,眼看向那落星池的方向。
两个臣子不明所以,也随之停住了步子,一同看去。
只见落星池旁,银柳万丝随风而动,一位潇洒风流少年和一位明眸皓齿少女并肩而立。
原来是棠樾和凝琼。
凝琼手中端着碗,棠樾手指着天上繁星,正教她认天上星宿。
“喏,那是北斗中最亮的玉衡,那是最暗的天权……”他一颗颗指给她看。
“那颗小小的呢?”凝琼认真地听着。
“那是辅星。”
“好美。”凝琼凝望着那颗美丽清新的明星,一面将手中晶莹的玉碗端给棠樾,一面笑着说:“白鹭,你每日差事就是排这些星星,可真是羡慕你呀。”
“你若是喜欢,明日早一些,我带你上布星台便是。”白鹭接过那玉碗。
“真的吗?会不会有违法度?”凝琼喜出望外,却又有几分犹豫。
“好说好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棠樾朝她挤挤眼睛,舀了一勺那碗中剔透的汤水,“这是什么妙物?”
“冰雪甘草凉水,你带我们在山下吃过呀。”凝琼笑着,盈盈的眉眼有种诱动人心的韵致。
棠樾恍然大悟,“那日光顾着听卿天讲那些旧事,竟不知嘴巴里是这么好吃的东西。”说着他想了想,“怎只有一碗,那你呢?”
凝琼笑着朝他眨眨眼睛:“食盒只放得下一碗,我早就尝过啦,这碗就是特地献给仙上的呀!”
“呵,”棠樾用勺子喝了一口,“嗯,怎么有点苦?”
“啊?怎么会……”凝琼有几分不安。
棠樾便舀一勺喂她,“你尝尝。”
凝琼不疑有他,顺从地张嘴让他喂了一口。
“不苦呀。”
棠樾便又舀一勺放到嘴里,“嗯,不是苦,好像是有点酸。你再尝尝看。”……
就这样,长空月华澄照,夜幕繁星荧荧,落星池旁一对璧人相对而立,少女仰着脸儿,清眸流盼,少年不时喂她一口,目中含情,全然不知不远处有三个观众。
“哎呀呀,这手段,”太上老君感叹道,“老夫年轻时若有这等手段,怎会独守丹房呢?”
破军也不住叹服:“受教了,受教了,不知末将现在学这些还来得及不。”
二人一时都未发现,天帝已拂袖而去。
第二日,膳房主事便得了消息:凝琼仙子颇得圣意,璇玑宫调去使用,仙籍还录在此处,但夜间茶点可不用送了。主事心想,自己早先的判断果然没错,假以时日,这个小仙子说不定真能成天帝第一个妃子。他讨好地朝那璇玑宫小主事笑着,小主事仙君却只顾上下打量着凝琼,一时犯了难。
凝琼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怎好好的,又不叫送茶点了,忍不住开口问道:“仙君,那我每日是何差事呢?”
小主事虽尚年轻,却心思细密,尽管陛下只说了一句莫让她下值太早,他却揣摩出了不少意味。可这夜间差事本就不多,除了戍守,便是掌灯、奉茶之类……而这璇玑宫的仙子个个都不知使了多少手段才得以侍奉天帝,哪一个他都开罪不起,岂敢随意换掉。他想起天帝安排这件事时,看似随口一说,眼中却有几分柔软,心里便生出了个大胆的主意。
是夜。
润玉在七政殿批完公文,又读了会书,已将至夤夜,却始终没看到凝琼的身影,却不知那小主事将她安排了去做什么。他心下有一丝淡淡的恼意,既是恼这主事安排得不合心意,却更是恼昨日落星池畔所见。曾经琼儿也是那般对着他笑靥动人,可如今却形同陌路……他不禁想起赴锦觅寿宴那一日,一眼看到她的身影,一向沉稳的他,一时间竟有些乱了方寸。
最初他隐瞒身份,任由她误以为自己只是个放鹿的散仙,只是怕天帝的尊权惊散了她天真的笑颜;及至那一夜在璇玑宫,他施展入梦术发现她竟然有梦中梦,且梦境诡异,他才惊觉个中复杂超出他的预料,只得先下旨将她逐出,好叫那幕后人以为不成事,又以小鹿仙倌的身份每晚去花界陪她,静待那人出手。
可是,他却日渐沉迷于她,难以自控,无法自拔。二人对月赏花,抚琴品茶,对弈习字,有时她颇为顽皮,令他哭笑不得,可无论她做什么,他只觉得怎样也看不厌,只惟愿时间驻足。所以,他布下了极强的结界,这其实是违反了原本的谋划,若是那幕后之人连门都进不来,又谈何守株待兔呢?可是他却一日比一日更加害怕她会因此受伤,因此,尽管有两次结界被扰,他略去看了看,便又匆忙回到她身旁,生怕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一时疏忽便会失去了她。
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如之前所计,容忍那幕后之人靠近她半分一毫,便只有从她身世查起,带她下了凡界,却自己也没料到,竟在那飞瀑银潭旁,两人便交付了终身。至今想起,他仍心旌摇曳,不敢相信那是真有其事。人间那几日,更是他几千年孤茕一生中最幸福的几日,虽二人再未有逾越,可哪怕只是看着她沉睡,他也觉心中盈满了暖意,只道纵使前方有千难万险,只要有她,他又何惧?
不寿丹之事却让他懵住了。他千料万料,却没料到那幕后人不但算计自己的心意,竟连她的情意也早就安排好了。他一时间,逆鳞之伤灼得心口疼痛,仿佛在提醒他,他其实根本不配被爱,有人爱他,那也是心智受控。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洞庭湖底,又回到了大婚前夜……抽刀断水吧,他对自己说,现在还来得及。
可是在锦觅家那一日,他一眼看到她,便知其实早已来不及了。
然而彼时情形下,他必须让所有人以为,他其实还心系水神,就连这个肖似水神的小仙子都不能一时博得圣欢,还会因妆拟上神而受责。他忍看她伤心欲绝,自有锥心之痛,本欲向她解释,却每每去到花界,都见芍药芳主彻夜坐于那院中,而他竟不知她已是生死徘徊。如今想来,她还好端端的活着,每日得见她一眼,夫复何求呢?
夤夜已至,万籁俱寂。润玉将书卷放下,心想明日一定要将这小主事捉来问罪。他走出七政殿,穿过被月华浸得凉飕飕的中庭,推开寝殿大门,却一时愣在了当下。
清冽柔香盈室,凝琼正躺在云榻之上,身上盖着丝衾。她本昏昏欲睡,秋眸半闭,听闻门响,一时惊醒了,见是正主回来了,忙揉揉眼睛下床来,行了个礼便往外走,眼中还带着几分未醒的迷离。
润玉忙拉住她,有些惊异,“琼儿?”他自己都未察觉声音中的欢喜。
“嗯?”凝琼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陛下,床已温好。我先退下了。”
“温床?”他有几分疑惑。
凝琼点点头,睁大了眼睛,“主事说我的差事改成温床,等你回来了就可以下值。”
润玉哑然失笑,刚想张口告诉她,温床是用暖炉即可,却又忍住了。便让她这般误会吧,甚好。
凝琼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嘴角泛着淡淡的笑意,那眉眼间又有了小鹿仙倌的影子,不觉愣神,都忘了自己手还在他手中。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忙抽回了手,匆匆走了。
润玉望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心中难免失落,可是这满室的淡香,和丝衾中充溢着的柔香暖意,已超出他心之所望。他早已习惯了孤枕寒衾,也从不喜外人入他寝殿,只设了一名洒扫,什么温床之职,从未设过,这小主事竟如此大胆做主,他恨恨地想着,明日须得好好嘉赏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