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七政殿中,灯明烛亮,掌灯的仙侍还是又来添了一番,却惊讶地看到陛下不在御座上,而是与风神坐在一旁几案前,指间还拈着一块点心。她不由得以为自己花了眼,匆匆添了灯忙退了出去。
“嗯,好吃。”撼云咬着一块绿豆糕。
天帝却放下了,“太甜。”他抿了口清茶。
风神不禁一笑:“不知出自谁之手,才能合陛下的心?”
天帝抬眸看了他一眼,放下茶杯,“本座知道你想说凝琼仙子。方才你所说逐月公主之事,你可知逐月应是她生母?”
风神惊住,“陛下让我打探逐月之事,是为了……那她是……”他一时间疑惑充斥,竟不知该先问哪个。
天帝也无意瞒他,便略述了一番,撼云万不料个中如此交错复杂,不免大吃一惊,当即劝道:“陛下,那若留她在身边,岂不是正中那幕后之人下怀?”
“不,先前本座遣她回花界,她险遭毒手。既已查到这份上,若是断了这线索倒不好办了。本座已放出话去,择日纳她为妃,先将情势稳住。你接着说逐月之事。”
风神点点头,放下手中糕点,道:“臣听了鎏英所述,总觉疑点重重。这疑点之一,便是灭灵族为何要害那些弱女子?其二,固城王曾为魔尊四处征伐魔界,从未听闻他有救治伤者之举,在灭灵族之地却不但下令救人,还将唯一幸存者带回王府,多加宠爱,总令臣觉得反常。”
天帝微微皱眉,“不是说该女姿容出众?”
风神道:“若是因貌美而受宠,那在魔界太常见不过,何须遮遮掩掩?就连诞下的女儿,也从不示人,若不是逐月偷跑出去,魔界都不知固城王竟有后人。及至谈婚论嫁,也将其女不可抛头露面作为一大条件提出,岂不怪哉?”
“那你可查出来了?”天帝面上并无波澜,只是轻轻吹着茶汤。
风神沉吟了一下,“虽非完全笃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他仰头将茶一饮而尽,“陛下,灭灵族的骨血可制成灭灵箭,戮神杀佛,毁魂灭魄,是我天界众神最大的克星,因此先天帝太微联手固城王欲灭其族而后快,但有一族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停住了。
天帝从茶杯后抬眸,“怎不说了?”
撼云笑道:“我当陛下要接话,看来陛下竟不知,那定是书中未载了。”
天帝未理会他,撼云接着说道:“六界皆知,凤凰一族不死,有七魂八魄,多出一魄留作涅槃之用,却不知魔界有一族也有七魂八魄,旁人唤做储灵族,只是那第八魄乃是个空魄,只有个魄位而已。此魄位并非为己所用,而是用于接引他人魂魄存之,助其死而复生,恰似凤凰涅槃。”
天帝略一思索,“莫非是紫凰鸑鷟(yuèzhuó)之后?”
撼云一愣,继而叹道:“果然没有陛下不知之事。”
天帝转动着手中茶杯,“鸑鷟同凤凰一般属不死族,对情爱最为忠贞。按史所载,九天战乱时,鸑鷟倾心爱慕一魔族男子,不惜为他堕入魔道,放弃永生。现在看来,鸑鷟此举恐怕是为了复生所爱。”
风神点头,“据臣所闻,当年鸑鷟心爱之人战死,鸑鷟大悲,堕入魔道,引邪术自毁一魄,空出魄位接其爱人之魂,强令爱人重生,终于成功。由于逆了天道,鸑鷟之寿极短,但留下后嗣,便成储灵一族。该族女子承紫凰心性,情坚胜金,一生只会爱一人,若情到深处,与此人……呃,灵、灵修之时,会将爱人魂魄之形存于自身空魄位之内,同时引一丝魄息入此男子之魂。男子魂飞魄散之际,那一缕魄息有感,自然催动鸑鷟之力,女子空魄位上所储的魂形便会逐渐聚合,以女子元神为食而复生。”
烛火在天帝眉下投入一片阴影,“以元神为食……”
风神皱眉,“元神被食,岂能活命?就算当年鸑鷟神力无边,元神供养爱人魂魄之后尚有多余,也几乎折尽寿元,何况其后裔皆为魔族?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何以固城王死后没多久,逐月娘亲也没了,恐怕不是殉情,而是为复活固城王,元神尽损而亡了。”
天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固城王是否复活,此事还不可贸然定论,不过他有这份深谋远虑,倒是有几分出乎意料了,他恐怕早已知道灭灵族还有后人存活于世。”
风神深以为然,“看来他金屋藏娇,又在逐月娘以死相逼之际退让,都是为了保全自己复活之望。逐月与仙君私定终生,他知道逐月魄位已被占,没有利用价值,才会放弃带她回魔界。”撼云略顿了一下,又道:“洪荒大乱时,紫凰心爱之人便是命丧灭灵箭,因此鸑鷟之力暗含对灭灵箭的反噬,若心爱之人魂魄乃灭灵箭所斩,此箭之主会遭反噬,因此灭灵族视这些弱女子为天敌,必要除之而后快。”
“嗯,”天帝微微笑道,“灭灵族是魔界一大王牌,深为天界所忌惮,自身又忌惮储灵一脉,固城王手握储灵后裔,好一招螳螂捕蝉,有趣。”
“若固城王还在,却不知这千年以来身在何处?”
天帝一声冷笑,“他是死是活,身在何处,都不是大事。若固城王便是幕后之人,倒不足为惧,但这样的局,不是他布得出来的。”
风神剑眉紧拢,“臣想不明白的是,若此事当真,那凝琼仙子恐怕是储灵族唯一的后裔了,如此宝贝,堂而皇之献与陛下即可,她身负不寿丹,又与水神肖似,自然会与陛下两情相悦,为何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天帝放下手中茶杯,脸上讳莫如深,“倒是有人提议过为本座选纳天妃,本座拒绝了,竟是辜负了一番好意?”
风神自知失言,忙道:“陛下恕罪。水神独一无二,不可替代,陛下情深,又岂囿于形貌。”
天帝眸中一暗,“你倒是说中了一点,如此妙人,为何执意要送与本座,让本座留下个死而复生的机会?除非……”
撼云脸上风云变色:“除非此女之异处,可害陛下。”
“之后先屠仙子,再戮本座。”
二人对望,皆眉间风起云涌。
天帝起身,“好了,此事本座须静心想想。你这些日子都在魔界,可是有意与鎏英结琴瑟之好?”
撼云一时大窘,急道:“陛下,臣是为了探明储灵族之事才逗留魔界,日夜苦心为圣,哪有儿女私情之意?”
天帝淡淡一笑,“本座又不会怪罪于你。卞城王那点算盘路人皆知,本座亦不放在心上。你我虽为君臣,却更甚血脉手足,你若有意于鎏英,两界和亲,也是六界幸事。”
撼云大急,“陛下,臣愿为陛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百死不悔,但是、但是牺牲色相,臣实在是……”
天帝哑然失笑,挥挥手道:“知道了。今日花界芍药芳主受天雷之刑,一声未吭,如此倨傲,本座甚是钦佩。这里有她徒弟当摇扇时炼的雨露丸,你代本座赐与她。”
撼云这才长舒一口气,转愁为笑道:“遵命!”
膳房。
“凝琼,你看这花是这样压的吗?”几个仙子正向凝琼学做粉粉嫩嫩的桃花酥。
“嗯,这样对折,再压一道便好。”凝琼揉着面团,额上有一层微微的薄汗,更显清甜可人。
“哎,你做的这么好看又好吃,也不知道陛下尝了没有。”冰盒仙子拿起一块刚做好的玫瑰饼塞进嘴里。
“我知道。”秀色仙子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听璇玑宫的掌灯仙子说,陛下向来少食,正餐都吃得少,糕饼点心更是向来不动,可夜间送去的茶点却都会尝一遍。”
“那是因为凝琼手艺好,你们都学起来啊。”冰盒嘴上吆喝着,自己却不动手,只顾将那些做好的漂亮点心往嘴里塞。
“嚷嚷什么呢?”膳房主事背着手进来了,一见凝琼正在做事,脸蛋红扑扑的,额角也渗出汗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凝琼大病初愈,你们怎可累着她?”
“不妨事不妨事,”凝琼忙摇着手,“我整日闲着,岐黄仙官也说不好。”
主事摇头,“不可不可,你快歇息去。我来是与你商量,以后夜间给璇玑宫送了茶点,可否再送一份到布星台?”
凝琼一口应承下来,“夜神殿下回来了么?他喜欢蛋黄酥,我待会儿便做。”
“不是不是,是一位新来的值夜星曹。”
“哦。”凝琼点点头。其余仙子却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在奇怪:值夜星曹这等小官,主事向来不放在眼中,怎么突然巴结起来了?
是夜。
天幕上的星斗缓慢地旋转着,偶尔洒下一些亮闪闪的细细星屑。凝琼提着食盒匆匆向璇玑宫走去。今晚要送两处,用食案不方便,便换了器具,却让她有些担心提着这笨重的东西,还能不能像往常一般悄无声息地进出七政殿。
这些时日,她已练就了一身猫儿般的功夫,落地又轻又软,毫无声响,如月光般静静地流淌进七政殿,放下茶点,便静静地流淌出来。她甚至学会了控制呼吸,好叫心跳得慢一点,轻一点。这么多天以来,虽然每晚天帝都在那位置上批阅公文,却从没有哪一次被她惊动过,她简直有点洋洋自得了。
她渐渐胆子也大了起来,会在临走前偷瞄一眼那御座上容颜如玉,端坐如松的男子,就好像又看到了她温雅端方,风骨清霁的小鹿仙倌,继而又悲伤地想到,小鹿仙倌已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平定了喘息之声,便轻手轻脚地踏入了七政殿。
殿中烛火跳跃,天帝一如往常般,在座上批阅着公文,完全没有觉察到她的出现。
她暗自舒了口气,对自己驾驭身姿的功夫颇为自得,甚至想到她若是一名刺客,此刻恐怕已然得手了,嘿嘿。
她正轻轻将食盒打开时,却闻空中炸雷般的一声——
“还要去何处?”
其实天帝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有几分柔软,可却把她惊得险些跳起来。她稳了稳神,回道:“还要送去布星台。”
“布星台?”
“嗯,新来一位值夜星曹。”
天帝颔首,修眉微微皱了一下。
凝琼心想,既然已惊动了他,那便赶紧溜走才是正道。当下便放下茶点,将食盒一提就要离去。
“等等。”他却从御座上走下来。
她一颗心怦怦直跳,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
润玉见她满面惊疑不定,便距她几尺停住了脚步。
“身子好些了么?”
凝琼想起师父的话,马上答道:“回陛下,没有。”
润玉微微一愣,继而叹气道:“我不会纳你为妃的,那些只是说与旁人听。”
她才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回道:“好多了。”
润玉点点头,二人一时无话。凝琼便转身要走。
“琼儿。”润玉忍不住叫道。
凝琼回过身望着他。
“你还未肯原谅我么?”
凝琼垂下眼睫,半晌,才轻轻说道:“我不是水神仙上,你不是小鹿仙倌,原谅又有何用呢?”
说完,她连礼都未行,便急急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