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凝琼小小的卧房挤满了人,大家一言不发,噤若寒蝉。天帝坐在床边,凝望着床上那个面色惨白,昏迷不醒的人儿,眉头紧锁,一双眸子里翻滚着乌黑的星云。床下跪着岐黄仙官,正探着凝琼脉息,脸上惊疑不定。顷刻,岐黄仙官神色大变,急急禀道:“陛下,仙子此刻心脉崩裂,危在旦夕!除非立刻解开奇经之封,以大量灵力镇住心脉,否则必是回天乏术了!”众人大惊,皆互相交换眼色。天帝一挥手,让岐黄仙官退开,手掌一翻,聚起精纯灵力,扣住凝琼细弱的手腕便为她解封。

甫一上手,他便心中一动,问道:“仙子奇经是谁封的?”

“回陛下,是凝琼仙子的师父芍药芳主。”长芳主答道。

润玉未动声色。芍药的奇经之封他是解过一次的,却不似这次的封禁如此劲道狠辣,他心下有了几分数。

解了奇经八脉的封禁,润玉剑指一神,内力催动,指尖的银蓝色灵力便如泉般涌出,源源不断地灌入凝琼体内。座下众人面面相觑,何曾见过像这般将灵力当不要钱似的抛洒。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凝琼脸上才有了些许血色,天帝看了岐黄仙官一眼,仙官会意,立刻上前探脉,少倾,向着陛下点点头,天帝这才收了势。

“今日若不是本座随岐黄一道同来,这仙子已魂飞魄散了。牡丹,这仙子病重如斯,竟还带着奇经封禁,你为了自己不担责,连旁人性命都不顾了么?”

牡丹面如白纸,只能跪下请罪。天帝判罚牡丹领天雷之刑,其余人各有赏罚,便挥退了众人,只留下岐黄仙官。

“仙官,此中无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岐黄仙官暗叹天帝敏锐,便禀道:“陛下,仙子病症十分复杂,似有隐情。其中,仙子心脉崩裂,是由于元神受损过度且过急,心脉承受不住之故。想来这位仙子发病前,定遭遇了什么变故。”

天帝叹气,望着不省人事的凝琼。这元神受损,便是受不寿丹的反噬之苦了吧?

岐黄仙官又道:“这元神受损虽是急症,但如此耗损心脉,是由于仙子身上还有一症,便是枯竭之象。小仙推测,这与其奇经被封有关,因之陛下解了其封禁,又在经脉中灌以灵力,这枯竭之象便有回春之意。可按理来说,仙人真身也可靠血脉供养,封了奇经,只是灵力无法出入,不得使用仙法而已,这位仙子却出现枯竭之象,可见其真身乃纯靠灵力供养。所以……小仙有个大胆的推测,不知当不当讲。”

“你是要说,她有双重真身?”

岐黄仙官点头,“陛下,小仙还是万年以前与师父闲谈,听他说若仙人封了奇经后出现枯竭之象,说不定会是双重真身,当时只道是奇谈怪论,万没想到真有遇到的一日。”

天帝点头,“这双重真身,如何验证?”

“观灵术可验,但此法伤身,仙子现在太过于虚弱,恐怕承受不起。”

“本座曾用观灵术验过,看不真切。”

“那……还有一法,便是灵修之时,使用探灵术便可知。”

“荒唐!”天帝的耳根却红了。

“陛下恕罪。”

天帝叹了口气,“继续说吧。”

岐黄仙官便继续道:“若仙子果真是双重真身,那必定是奇经被封在前,元神损耗在后。元神损耗前,真身已有了枯竭之态,只是尚不严重,除了有一些疲软乏力之外,并无异常。但仙子遭遇变故,元神急损,便要借力心脉续之,心脉由于早已被封,本就灵力不足,还要供给真身,两相索取,压力骤增。小仙推测,这些时日仙子必定是病情反复,时好时坏,且焦渴难忍,高热不退,前者是元神强借心脉之力之故,后者是真身枯竭之象,今日咳血,便是心脉承压至了极限,最终崩裂。但即便元神不损,心脉不崩,按此枯竭之象,不出一月,仙子也会逐渐身软力乏,昏昏欲睡,最终在梦中而去。”

岐黄一番话,令润玉暗自心惊,但他面色不改,只是问道:“这双重真身,是如何成的?”

“这小仙便不知了,”岐黄有些为难,“但必不是先天所成,恐怕是某种邪术。这双重真身,其实内重身才是真身,被封于外重身中,不得接触血脉,不受外力渡灵,纯靠奇经灵力供养,因此仙子必然灵力低微,久聚不起。此术甚是阴毒啊,却不知所为是为何。”

天帝皱眉,“可有解法?”

岐黄仙官一愣,“这……小仙委实不知。”

天帝又再问了岐黄仙官几句,便让他退出去了。

今夜星辉寥落,银月也遮掩在浓云之后。虽然花界并无寒暑之分,风中却有了萧瑟之意。

月季仙子放心不下凝琼,正提着灯笼朝含冰院走去。

今天早晨她正往含冰院去看凝琼,半道儿遇到了慌里慌张的医官,医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含冰院那个小仙子起来啦!”

她感到莫名其妙,“起来了不好吗?”

“回光返照啊!快,快去找长芳主,恐怕要不了几个时辰,她就要一命呜呼了。”

长芳主本是端坐百花宫,堂下罕见地坐着芍药芳主,更罕见的是两人正友好地聊天,更更罕见的是似乎芍药芳主更友好一些。听了这个消息,两位芳主都大吃一惊,长芳主立刻带着月季、医官一同上天界去了,因月季一直照顾凝琼,医官每日为凝琼看诊,带上他二人好去和天界禀明情况。

九霄云殿的阶梯那么那么长,一眼望到了天边,长芳主带着两人御起灵力往上狂奔,待到了殿门口,三人喘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更令人绝望的是,门口侍卫将他们尽数拦下,让他们待里头君臣议事完毕,才可以禀报。

三人一时慌了,牡丹和月季一向稳重,便捺下性子在门口等候。可医官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等了几分钟,侍卫才一个不留神,他便一头冲进去扑倒在御前,大喊道:“陛下,人命关天,求陛下救救我花界仙子吧!”

这句话还没喊全,侍卫已冲上来将他押住。可出乎意料的是,天帝并未动怒,反而立即将殿外的牡丹、月季召进来。她们三言两语禀完,月季似乎看到了天帝眼中一刹那的慌乱,但他紧接着一挥衣袖,“退朝,速速传岐黄仙官。摆驾,去花界。”

月季心有余悸地想,幸亏医官不顾生死冲进了大殿,否则再晚哪怕一炷香,凝琼恐怕已命丧黄泉了。今日天帝重赏了医官,听说还要升他的仙阶呢。

她来到了含冰院,轻推柴扉,却竟然怎么都推不动。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只见一道银白色身影走了出来。她定睛一看,却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忙隔着柴扉行礼:“陛下。”

“何事?”

“我……我来看看凝琼仙子。”

天帝打量了她一番,认出这是今日到天界来请岐黄仙倌的月季仙子,态度便温和了一些。

“仙子已有人照顾了,你回去吧。”

月季便退下了。

夜风吹散了云朵,银月洒下光辉,天帝见结界无碍,便走回了院中。借着月光,他又重新将凝琼习的字拾起来细细端详。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他轻轻放下,只见地上许多揉碎的花瓣,尽是昙花。再看院中昙花,一株也不剩。他进到房中,床上凝琼仍旧闭着双眼,却眉尖轻蹙,他试了试,她额头仍有些发烫,于是催动内力,又将许多银蓝的灵力灌入她奇经之中。岐黄仙官说了,她的真身枯竭太久,又不受外力渡气,只能渡到经脉中,等待自行运转。虽然他未见过她另一个真身,但他知道,必是昙花。所以她才会总是白日困倦,夜间精神。所以她才会信手变花,点开夜昙。所以她才会有一种清冽又柔美的香气。

可是她已将院中昙花尽毁。

润玉握起她微微发烫的手,凝望着她苍白的脸庞,想起岐黄仙官说,若是这次没发现,那她某一天便会在梦中而亡,便心中后怕不已。他未曾怕过太多,当年受三万道天刑,他没有怕,当年豪赌天下起兵反叛,命悬一线,他也没有怕。只有千年之前,锦觅在大婚前夜与他决裂时,他怕了,他怕她离开,怕自己又被遗弃。而今日,当花界医官说凝琼已回光返照时,当岐黄仙官说她会在梦中而去时,他又一次怕了,感到了一种入骨的恐惧。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去吻她苍白的唇瓣,轻声说道:“琼儿,不管你为何爱我,我都不在意了,只要你好好活着。”

凝琼醒来时天色还未大亮,她睫羽轻颤着,仍觉周身绵软,于是终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轻呼了口气。好累,再睡一会儿吧,她心想着,却摸到了一条手臂横亘在自己颈下,另一条环在自己腰间,身后轻靠着她的人身上传来一阵清冽的淡香。她知道了她正睡在润玉怀中,这般亲密,叫她羞红了脸,却又十分依恋。

“小鹿仙倌。”她轻轻地着叫了一声,依然闭着眼睛,嘴角边带着笑意。“你怎又抱着我睡?”

“后半夜你身子太凉。”身后那人似乎支起了身子,在她颈下的手臂抽了回去。她怕他离开,便双手牵住那只还放在腰间的手,拢着贴在胸前。

“不要走,我还想睡。”她有几分撒娇,“小鹿仙倌,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死了。”她笑着说,“被你气死的。”

润玉没有说话。凝琼闭着眼睛,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着。

“我梦见你是天帝,但是你喜欢的不是我,是水神,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她。哎。”她笑着叹气,“回来我就给活活气死啦。吐了一地的血。”

润玉轻轻抚摸着她仍然苍白的脸颊。凝琼将那手抓过来,贴在自己唇上轻轻吻着。

“而且在梦里你好凶,一点也不温柔了,只会对着水神笑。我在梦里想,我好亏呀,为你受了那么多罚,哈哈,你说你怎么补偿我呢?”

“琼儿想要什么补偿?”润玉柔声地问着。

“嗯……那我们留在人间,永远不回去了,你敢答应吗?”凝琼笑着睁开眼睛,一撑身子坐了起来,却一时愣住了——这里不是人间,是她的含冰院。

她有几分疑惑地看向润玉,只见他一身银白,衣服上绣着天帝专属的银色龙纹,头上是银白的龙吟冠。她愣了一阵,渐渐回过神来,那不是梦,那不是梦啊,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眼泪一点点涌了上来。

“琼儿,你听我说。”他朝她伸出手来。

她却吓得往后一躲,赤脚便跳下床去。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踌躇了一阵,她才张口道:“陛下。”

润玉眼中一阵疼痛闪过,“琼儿,不要这样。”

“可是,你就是陛下呀……”她喃喃地说,眼泪已经溢出了眼眶,“你一直都是陛下……是我僭越了。”说完,她转身便逃出门去,可是脚下虚浮,身子全然使不上力,才勉强到得院中便一下摔倒在地。

润玉追出来将她抱起,她却拼命挣扎着。“放开我……”她急得泪花四溅。

“好,好……”润玉放开她,又退后了一步,语声中带着颤音,“琼儿,你听我说,在水神寿宴上,我是不得已才那么对你,伤你每一分,我心里都十倍于你的痛。”

“不得已?”凝琼抬起头,迷蒙的泪眼讶异地望着他,“你是天帝,你有什么不得已?是因为水神在,所以不得已要抛开我,是吗?”

“不是的!”润玉急切地分辩,“天帝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

“你的身不由己就是你爱她!”凝琼喊着打断他,眼泪已完全模糊了视线,“你爱她爱得痛不欲生!而我,我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替身!正主来了,我便什么也不是!”她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来,“你们上神的旧事为什么要扯上我,我只是一个末等仙子,我承受不起,我承受不起……”

“琼儿,我爱的是你!”润玉上前扳过她颤抖着的薄弱肩头,“我曾经爱的是她,可现在我爱的是你,我爱的是琼儿!”

凝琼却摇着头,脸仍捂在手后,泪水将手背都打湿了,“我不信,我不信!你只是看我长得像她,只是我也在落星池旁遇到你,只是……!你不要骗自己了!”她将润玉猛地一推,嘶哑的声音喊着,“我只是你爱而不得的一个选择,一个玩物!”

“不是!”润玉手足无措地将她一把抱进怀里,“琼儿,我爱你,你知道的,你感受得到,对不对?你听听我的心,你听得到的,对吗?”

凝琼却拼命地往后缩,哭得泣不成声,“你爱我为何将我逐出天界?你一面做着天帝罚我拘于水镜,一面做着小鹿仙倌带我下凡……我拼了性命维护你,可笑,真可笑……你一面说要护我周全,一面又欺我瞒我……这也是爱吗?放开我,你放开我……”她使劲推着润玉,却肢体乏力,身似薄羽,哪抵得住他越箍越紧的双臂。

“琼儿,这都是有原因的,你相信我……”他任她挣扎踢打,只是紧紧抱住她,“我本已太上忘情,心如死灰,是你,是你让我又重新活过来,我知道我不能动心,可是我动心了,我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但是我还不能肆无忌惮地爱你,甚至要隐瞒旁人——琼儿,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迎娶你做我的天后,好不好?”他将凝琼紧紧压在胸膛上,六神无主,方寸大乱,好似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你喜欢人间,我便抛了这位子,我们再也不回去,听你的,都听你的……”

凝琼只觉他似乎要将自己按进身体一般,箍得她几乎窒息,她放弃了挣扎,改为软声哀求他:“陛下,陛下,你坐拥天下,千万万的美人投怀送抱,你放过我好吗……求求你放了我……”

润玉终是没忍住眼泪,眼一闭,泪水顺着下颌滚落,心如刀绞。千年前,锦觅也这般求他放过,如今琼儿又……难道他真的不懂爱,也不配得到爱吗?他咬着牙,放开了凝琼,凝琼呼吸仓促,泪流满面,声音沙哑:“陛下,小鹿仙倌,润玉,不管你是谁,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再看到你……”

润玉半跪下身,一双泪眼望向凝琼,伸出双手轻扶着她的臂膀,几乎是在卑微地乞求了:“琼儿,可是,你爱我,你是爱我的,不是吗?你应是爱我才对的,你再感受一下好不好……”

“不好!我不爱你!”凝琼将他一推,嘶喊着,声泪俱下,“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恨你!不要再为难我!”才说完,她便心口一阵剧痛,一股腥甜的血气上涌,眼前一黑,张口便“哇”地吐出鲜血来,溅到了桌上她习字时写的那一帖——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