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夜幕方垂,银月渐升,月色清辉洒在天帝身上,更显他神清骨冷。他负手而立,凝琼站在他跟前,一时低着头不敢看他,她心里有太多的话,太多的疑惑,却被他冰冷的眼神和肃杀的气息挡在了嘴边。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问道:“陛下,小仙想问……,陛下宫中可有一个……放鹿的仙君?”她实在是不愿意相信,天帝就是她的小鹿仙倌,才问出这般可笑的话来。
“魇兽乃本座爱宠,只会跟随本座。”他的声音依旧清冷。
凝琼一下抬起头来,强忍住眼中不断上涌的泪水,望着天帝,“那……那你是……”
天帝却伸出手,微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一抬,“本座是要问你,谁允你这般打扮了?”
“我……”她眼泪终于是不争气地溢出了眼眶,嗓子也像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可是透过眼泪的迷雾,她还是努力地想在天帝凌厉的目光中,搜寻着小鹿仙倌的温柔,却竟一丝都寻不到……
“小鱼仙倌,你要的昙花种子……”水神锦觅推门而出,却惊讶地看到眼前一幕,“这又是怎么啦?”
天帝放开了她,“一介戴罪之身,竟妆拟上神,该当何罪?”
锦觅忙掏出手帕为凝琼擦擦眼泪,“凝琼仙子都未曾见过我,哪里怪得到她呢。是小鹭的馊主意,他见小仙子与我有几分相似,便索性将妆扮也一换,小鹭野惯了,也是我教导无方。”说着,又将一包花籽放到润玉手中,“喏,这是昙花种子,可不许生气了啊。今日来的都是我的客人,小鱼仙倌不要以大欺小哦。”
“为什么是小鱼仙倌呢?”凝琼忍不住问道。
锦觅看了润玉一眼,笑道:“我初次见到你们陛下,他在落星池旁放鹿,又将那龙尾放出来,我那时年纪小,鱼龙不分,还以为他真身是鱼,又是个放鹿的仙倌,便叫他小鱼仙倌了,还说他这差使仙途不可限量呢,哈哈!”说着拍拍凝琼肩膀,笑道:“你不要说出去了,我还是应当叫“陛下”的,今日太过僭越了。”
凝琼却只是发愣,“这……这么巧……”
“嗯?”锦觅有些不知所以。
天帝却眉头一皱,朝她挥了挥衣袖。“行了,你退下吧。”
她连行礼都忘了,怔怔地转身朝院外走去,身后还听到水神在说:
“这昙花白天都敛着花瓣休眠,那时你司夜,所以送给你,怎么如今又想起来要了?”
她没有再听,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洛阳城时,彦佑说她长得像一个人,原来说的就是水神。只是没想到,何止是长得像?落星池……放鹿的散仙……仙途不可限量……她越想越觉心惊,越想心便越冷一分,她曾以为小鹿仙倌是一场美好的因缘际会,竟不料是最残酷的上天弄人,一幕幕一桩桩,竟是在复刻他们的前尘往事,就连她钟爱的昙花,也是他俩往日情缘的见证……而她却傻傻地,倾心爱慕他,将自己全部交付于他。她一路走着,想起他唤自己“琼儿”时温柔的眼神和略带宠溺的口吻,和今晚他看向水神,唤她“觅儿”时的那抹温柔……她站住了,闭上眼睛不再去想,只是任由月光倾泻在她脸上,泪水如泉般涌泻而出……
“琼儿。”一道清越的声音唤她,凝琼睁开眼睛,见是白鹭迎面来了。
“你们不是下山了么?”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白鹭掏出手帕递给她,皱着眉说道:“我们在半山等你,见你总不下来,放心不下就又折返回来了。”他顿了一下,问道:“你怎么哭了?是不是陛下责罚你了?”
凝琼擦着眼泪,微微一笑,“没事,只是说了几句。”
“凝、凝琼!”后来的是气喘吁吁的卿天,“白鹭,知道你灵力强,也用不着赶得这么急吧?”
白鹭埋怨她:“都是你的馊主意,害琼儿被天帝责哭了。”
“啊?”卿天见凝琼脸上泪痕未干,眼睛也有些肿,不由面露愧色,嘴上却不服软,“你还说?适才天帝才说让你先走,你便拔腿就跑,你是他侄儿,你替琼儿说几句,陛下不就消气啦?”
白鹭也有些自责,“这事怨我,我见大伯生气一时犯了怵,但罪魁祸首是你吧?”
凝琼见二人又开始斗嘴,哭笑不得,忙圆场道:“好了好了,陛下也没有罚我,只是责备了一两句,咱们下山去玩吧。”
两人这才作罢,便一同挟住凝琼,施法飞下山去,嘴上却还不停。
“你不要琼儿琼儿地乱叫,这是本公主叫的,你须得好好敬称仙子。”
“这却是哪门子规矩?”
“你手也不要搂琼儿的腰。”
“光你那点灵力撑得了多久?”
“你们消停会儿……别卡着我腰呀……好痒……”
……
月光下,三个翩翩身影潇潇远去。
这边厢,大家已经喝得七八分醉,锦觅已趴倒在桌上,苍鸾长老也醉得倒在摇椅上不省人事,旭凤、撼云和彦佑虽还撑着,却也醉眼迷离,撒着酒疯嬉笑耍闹,没半分正经。润玉却独个儿坐在院中对月独酌,一杯一杯复一杯。
丹朱来到院中,在润玉对面坐下,看了他一眼,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叹口气说道:“润玉,你若喜欢她,纳为天妃便是,闹这么一出,真弄不懂你。”
润玉停了杯,凌厉的目光扫向丹朱,“我为何不能纳她为妃,旁人不知,难道叔父也不知么?”
丹朱心下一惊,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了?”
润玉没有回答,只是自顾饮酒。
丹朱点点头,“此事确实非同小可,但你须知,”他压低了声音,“此丹虽种于魂魄,极为牢固,但若是她有意抵挡心中情意,也并非全然对抗不了,只是于元神有损罢了,你这般伤她……总之,你可莫要太笃定了。”
润玉眼中掠过一片阴翳,“此丹何解?”
“解?”丹朱摇摇头,略有几分讶异,“老夫暂不得知,但为何要解?你这娃子好容易有一个……”“啪!”未及他说完,润玉将酒杯一落,冷声打断了他:
“本座对虚情假意没有兴趣,更不需要怜悯。”说完,便起身一拂袖出了门,“本座有事,走了。”
“你……!”丹朱气得捶胸顿足。
城中果然热闹,虽是夜晚,却灯火不绝,集市繁盛。卖点心、卖小玩意儿的摊铺争相叫卖,人流虽不如白日那么多,却也算得上川流不息。
卿天和凝琼一人举着一串儿香糖果子,白鹭则拿着一袋杏片,边走边吃。
“好你个白鹭,山下这般好玩,你竟让我每次来都只看你钓鱼。”卿天一边咬着香糖果子,一边使劲瞪白鹭。
白鹭将杏片扔到嘴里,“我每次去魔界,你都带我去集市,我当你逛集市逛腻了呢。”
“哼,借口。”卿天转向凝琼,“琼儿,咱们再去吃荔枝膏,你难得来一次,不好好盘剥他就可惜了。”
凝琼摸着肚皮,“我吃不下啦,也别让白鹭太破费呀。”
“哪儿的话,”卿天将她胳膊一挽,“天帝将你责哭了,便让他侄子买单,这才叫天理昭彰,因果轮回。”
“没想到我大伯这般小气,与他开个玩笑,竟与一个小仙子置气。”白鹭叹道,“这脾气哪个姑娘受得了,我看他是要孤独终老了。”
“莫妄议天帝啊……”卿天话还未说完,三人皆捧腹大笑。
“这回可知道了,”卿天将笑出的泪花儿擦去,“以前我还想不通你娘亲为何不选天帝,今个儿算明白了,还是你爹脾气好。”
白鹭皱着眉将那杏片儿渣一股脑倒进嘴里,“我想不通的是大伯为何吊死在我娘亲这棵歪脖树上?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凝琼扑哧一声笑出来,“水神仙上那般美丽,你竟这样说。”
“听我娘说,天帝对旁人严苛,唯独对水神毫无底线可言,当年……”卿天住了嘴,诡秘一笑,“白鹭,这些事你爹娘不会说与你吧?想听的话,甘草冰雪凉水和荔枝膏一样两份儿。”
“好说好说。”白鹭倒也大方。
于是三人坐到店里,边吃边聊,虽然卿天也只能说出个一鳞半爪,还是足以令他们瞠目结舌。
“我爹都死了,他还宽纵我娘去复活他作甚?”白鹭恨铁不成钢地敲着桌子,“把我娘圈在身边,大可徐徐图之啊。”
“白鹭,你……!”凝琼哭笑不得。
卿天也笑得捂住肚子,“你这不肖子,以后你除了拜爹娘,看来大伯也应拜一拜了。”
“我大伯这样爱到扭曲,爱到病态了,还爱而不得,是不是情到深处人孤独啊?”白鹭叹道。
卿天更笑得前仰后合,凝琼却眼中黯然——原来他竟对水神情深入骨,难怪自己既与水神相似,又与水神做过一些同样的事,说过同样的话,他便对自己千般娇纵万般柔情了,只是今日才知,花好月圆只是镜中泡影啊。
“凝琼,凝琼,在想什么呢?”卿天唤她,凝琼才回过神来。“怎么又哭了?”卿天拿出手帕来。
“你莫担心,待我亲自跑一趟天界,好好与我大伯认个错,让他恕了你的罪,也别再把你拘在水镜里头了,我们便可常常一同玩耍。”白鹭十分诚恳。
“嗯,”凝琼一听,破涕为笑,顺口问道:“白鹭,你怎又叫棠樾呢?”
“棠樾才是他名字,白鹭是他真身。”
“啊?你爹不是凤凰么?”
“火凤生出水鸟。”卿天说道,三人又是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