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梦中,润玉又一次回到了冰冷幽暗的湖底,自己还是那条惊惶无依的小白龙。寒冰一般的湖水,夹杂着鲜血的气息,丝丝缕缕浸入骨髓,一点一滴刺入肺腑,他刚剮完龙鳞,正咬牙承受着五内俱焚的痛楚,忽然,娘亲来了,他抬起头勉强想要叫一声“娘”,却听那女子大喊道:“你不是我儿,我不是你娘!”他心如刀锥,伸手想要去拉住娘亲,却被反手一扯,甩在地上,眼前是继母荼姚狰狞的嘴脸,身上是天界才有的天丝锦衣。

“你都干了什么!”荼姚恶狠狠地吼着,他则哭着抓住荼姚的手:“母神,我以后一定保护好弟弟!母神,母神……”荼姚却将他甩在华丽却冰冷的大殿中,反手锁上了门,任他怎么哭喊拍打都无济于事。

哭累了,他颓然地蹲下身来,“当啷”一声,一片亮晶晶的龙鳞掉在眼前,他惊讶地抬起头,只见锦觅鄙夷地俯视着他:“你,根本不配得到爱。”他急了,伸手去抓,“觅儿,你可以不爱我,但不要离开我……”锦觅却已经飘然远去。他起身追了出去,脚步还有几分踉跄,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仰起脸儿望向他,展开笑靥:“小鹿仙倌,我喜欢你。”

他愣住了,下一秒,只听瀑声喧响,夜月温柔,他正吻着她,她低声唤着他:“玉……”他抚着她的脸庞,轻声说道:“永远别负我。”她微笑着点头,却说:“你身上好香。”他还未反应过来,怀中人就已如烟云般消散无影了,他依旧坐在九霄云殿之上,俾睨天下,两手空空……

他心下一凉,惊然坐起,只见酒杯倾倒,撼云醉得趴在桌上,空中夜幕悬垂。原来二人今日一杯复一杯,竟饮了个大醉。他起身整肃冠带,命人将风神扶进房中,便走出了洛湘府。此处曾是先水神、风神的府邸,自从二人双双殒身之后一直空置,撼云承了风神之位后便居于此处,常呼朋引伴来府中醉饮达旦,好不热闹,哪还有当年水神府的清幽之象。

他没走几步,便见邝露迎面而来。

“陛下。”邝露行了礼。

“何事?”润玉刚醉醒,头有些痛,但仍注意到邝露发间有一丝花叶。

“陛下,邝露见您酒醉不醒,便擅作主张,去花界探过凝琼仙子了。”于是便将撞见芍药芳主之事叙了一遍。

润玉本来正欲前往花界,闻言点头道:“知道了。”便改道向璇玑宫走去。

邝露紧随其后,边走边说道:“陛下,关于凝琼仙子生母之事,目前粗查了一遍,魔界王侯世家之中,名号带“月”字的女子唯有一人,乃是固城王的庶出之女逐月公主。”

润玉皱眉,“逐月?怎从未听说过此人?”

“许是因为逐月公主出生低微,固城王觉得有失颜面,从不带其抛头露面,自小便养在深闺,几乎无人知晓。”

“逐月……颂风……”润玉想起山神案上的丹青题诗:“修竹召清风,长松挂明月”,原来不但有“风”和“月”,还取“逐”字同音“竹”,“颂”字同音“松”,写的字字皆是深情,看来这个逐月公主,多半便是山神隐匿的妻子了。

邝露继续说道:“而且据查,逐月公主一千七百年前便失踪了,按般若石所刻,凝琼仙子出生在一千五百年前,若公主便是仙子的生母,那当时失踪或许便是去了人界。”

润玉点头,“极有可能,如此看来,公主恐怕是出逃,却不知所为何事。还有一蹊跷之处在于,魔界尚武,对名节位份并不像天界这般看重,像我这样的庶子在天界尚能出入厅堂,而逐月却连知道她存在的人都没几个,实在反常。”说着又感到头痛阵阵袭来,不禁以手扶额,在落星池旁坐下。

“陛下,我令人端醒酒汤来。”邝露十分心疼。

润玉摆手,声音有几分虚弱,“无妨,只是多喝了几杯。”

邝露暗暗叹气,哪里是多喝了几杯,今夜陛下如不要命般灌酒,连千杯不倒的风神都醉死过去了,他还在一杯一杯,以酒浇愁,想着便令人难过。

润玉稳了稳气息,说道:“逐月公主之事,需要亲自去魔界调查,便交给撼云吧。他交游广泛,也时常往返魔界,他去不易引人注意,你当务之急是去助墨生取回《太一七签》。”

“是,邝露明日便动身。”邝露说着,不禁抚了一下胸口,那里贴身藏着润玉那片逆鳞。她犹豫了一番,还是开口说道:“陛下,您说凝琼仙子身中上古邪术,须从《太一七签》中寻求破解之法,却不知是何邪术?”

润玉沉吟片刻,方开口道:“不寿丹。”

原来那日在洛阳城内遇到丹朱和彦佑后,润玉便发现丹朱总是凝神看着琼儿,又多方纠缠要随他们回山庄过夜,便心知有异。果不其然,当夜丹朱和彦佑便潜入凝琼卧房查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润玉恭候多时了,一直隐在一旁观察,也便知道了不寿丹之事。

润玉一夜无眠。原本以为,凝琼虽身负诸多秘密,二人相遇也或许并非偶然,但至少,琼儿待他一腔深情非虚,岂不料,就连这个,也尽在设计之中……

他神色黯然,眸中坠月流星,尽是凄凉。

邝露大为震惊,也深感那幕后之人筹谋缜密,手段了得。但她仍是心中不忍,说道:“陛下,若是拔除了这不寿丹,仙子或许便不会再钟情于……”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润玉领会,眼望着那落星池中星屑点点,平静地说道:“若是从前,我定会不择手段要保住此丹,将她留在身边。但这果真是她所愿吗?我曾经痛恨旁人抢我,给我,让我不得自主天命,我若是强留此丹,又与他们何异?”

邝露潸然欲泣,“可是陛下,您如此钟爱仙子……”

润玉摆手,“现在抽刀断水,本座尚可自持。若是再这般下去……”他轻叹气,眼尾渐渐红了,“再这般下去,若是将来有一天这丹没了,到那时,我却如何能活……”

——难道要像千年之前那样,扭曲到自己都恶心,弄得一地狼藉吗?

邝露摇着头,声音哽咽,“不会的,陛下,就算没有不寿丹,仙子也一定会钟情陛下,不离不弃的……”

润玉却苦笑,“幕后之人千方百计,费尽心机,就是要让我二人在一起,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本座之所以隐瞒身份,又将凝琼逐出天界,就是要干扰幕后之人的判断。如今丹朱,彦佑撞破此事,花界又有芍药起疑,在查明真相之前,本座实在不宜再与她牵扯。待你取回《太一七签》,再做计较。”

邝露擦去眼泪,行礼道:“陛下,邝露拂晓便动身,先行告退了。”

天帝颔首。

邝露退下,落星池畔恢复静谧,银柳万丝随风而动。润玉望着那池水,不由得想起初次相遇,凝琼将他扑进池里的情景。虽然他一开始便警觉到这小仙子身上疑点重重,却还是一步一步地,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入了这个圈套。可是他又自问,这一切,他可有半分悔意?不,他缓缓拢紧了一双入鬓修眉,幽深的眼眸中星光乍射——无论是谁,你如此筹谋无非是为这六界君父之位,而我,无论是这位子还是琼儿,都断不会相让!

玉泉也称“花界瑶池”,位于花界秀山半山腰上,泉水携花带蜜流淌入池,池水不但碧清见底,还芬芳馥郁,四周白云映水,如雾似烟。以此泉净身,可疗内伤,养元神,花界除了大芳主以外,旁人不得擅入。

但此刻凝琼这个最末等的小花仙正舒舒服服地泡在池子里,反正师父芍药就在一旁打坐,有人远远看见都绕道而走,谁还管池子里泡没泡人。

这芬芳的泉水抚慰着凝琼的身子,她只觉遍体舒泰,心想,虽然师父脾气不好,但终究是待我好的,五百年的百蜜清灵丹也给我吃了,上元仙子给的星辉凝露也给我喝了,还带我来这神仙地方疗伤,待会儿还要带我去外面玩……想着便偷眼去看在一旁打坐的芍药芳主,心想,其实师父好美丽呀,就像诗里说的: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只是平时太凶了,大家在她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若是这会儿把大家叫来看看,说师父是花界最漂亮的花仙,恐怕没人反对吧……想着便笑出声来,芍药睁开眼睛,见凝琼望着自己傻笑,不免白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说道:“牡丹早课已下,为师去拿护灵斗篷,你待会儿穿好衣服就到炼花宫来。”说完也不等凝琼回话,一纵身便飞下山去了。

凝琼却没这等本事,再说奇经被封也使不了仙法,穿好衣服后只得加快步伐小跑下山,想到待会儿就可以去魔界玩耍,激动得心儿都扑扑跳。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炼花宫,却惊讶地发现宫外仙侍一个都不在,她心下疑惑,试探着走进宫去,只见大殿中,师父立于堂上,侧身望着墙上那一壁的芍药浮雕,手背在身后,团扇上一朵墨黑芍药花正缓慢地旋转着,飘散出丝丝黑雾。

堂下一个黑衣人,全身遮裹,声音尖细刺耳:

“芳主,这次不会失手了吧?”

“本宫已封了她奇经,你一月之后再来便是。她与夜神投缘,你可不要轻举妄动,惊动了天界,泄了本宫的身份,对主公也没有好处。”

“嘿嘿……夜神这些日子都不在天界,到时候,芳主也莫要再打着夜神的旗号拖延时间了。”

黑衣人说完,一缕薄烟腾起,已不知所踪。

凝琼躲在门柱之后,心里惊疑不定。哦,她想到了,自己奇经八脉被封,敛了周身仙气,所以师父才没有察觉……可是,那个黑衣人和师父在谋划的事情,似乎是和自己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