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花界。
炼花宫。
“炼花宫”这名字,乃是芍药芳主亲自所定。本来除了花神和长芳主外,其余芳主、花仙都不得独占一宫。先花神梓芬还在时,芍药尚为大芳主,居于此宫之中。后来因太过骄横,对先花神多有不敬,被褫夺了大芳主之位,降为芳主一级。芍药失了颜面,大为光火,当即脱出花界,在外悠游数千年,直到天魔大战时才回来。彼时先花神早已仙逝,花界既无人弹压得住芍药,更无人敢与她共处一宫,芍药便仍如以往,独占一宫,甚至跋扈更甚,连长芳主也奈何她不得。
自从芍药回归花界,便一力将督导小花仙修炼之事接了过来。按她所说,花界几位大芳主痴长几万年,连新天帝一招都敌不过,正是先花神梓芬几万年来耽于情爱,芳主们散漫无度,疏于修炼之过。如今这些大花仙们基础已废,再费时费功也不会有多大起色,只有让小花仙们根基打牢,日后修炼才能有所突破,花界方不会再任凭拿捏。
一众芳主们被她好一顿讥讽羞辱,群情激奋,却是谁也不敢出手,两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后还是长芳主出来打了圆场:
“小花仙们顽皮任性,自由散漫,不少人颇为愚钝,天资缺乏,□□起来耗时费神,之前都是由各位芳主们轮流担任导师。如今芍药芳主一力承担此责,倒也是大大分担了重任。”
芍药冷哼一声,众人听了,也觉有理,便都作罢了。
自此之后,芳主们倒是落得轻松自在,小花仙们却落入魔窟地狱一般,天天修炼得筋酸骨痛,散漫倦怠之风一荡而清,也就是那时,芍药将寝宫定名为“炼花宫”,其意不言自明。
此刻炼花宫中,芍药芳主一如往常般斜靠在贵妃榻上,凤目半闭,似睡非睡。堂下一众小花仙们正修习运气法门,个个心专神凝,均知芳主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谁运了几个周天她一清二楚,稍有不慎便是一顿责罚。
这时,芍药坐起了身,略整理了一下峨峨云鬓,懒声说道:“好了,今天不错,都退下吧。”
众人皆面露喜色,纷纷起身告退。
“凝琼,你留下。”
凝琼心中一惊,难道师父发现我偷跑下界的事情了?没道理呀,小鹿仙倌送自己回来时尚是拂晓,自己还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呢。
待得众人都散了,芍药才慢慢地摇着团扇开口:“刚才练功,就你打瞌睡,昨晚可是又做梦了?”
凝琼点点头,不敢多说话。
“做的什么梦,说与我听听。”
凝琼有些摸不着师父的意思,只好答道:“师父,凝琼向来记不得梦见了什么啊。”
芍药笑了一下,“也是,我倒忘了这一茬,还以为你要和为师的讲一讲人界见闻呢。”
凝琼大惊失色,小脸儿一下变得煞白。“师父……我……”
芍药将扇子往地上一砸,厉声说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说,谁带你去的!”
凝琼吓得浑身颤抖,眼泪便簌簌滚落,却只是咬着下唇不说话。
芍药扬手便是一个耳光,直扇得凝琼一个趔趄。
“你可不要说是自己去的,就你这点修为,连水镜都出不去。说,是谁?”
凝琼反而止住了眼泪,只是咬着嘴巴不说话。芍药怒不可遏,手一伸,那团扇便回到手中,她冷声说道:“你莫想蒙混过关,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但我没耐心和你慢慢耗,我只问你,那人是不是天帝?”
“不是。”凝琼一脸惊讶,心中大为疑惑:师父怎会直接想到天帝呢?
芍药凤眸一凛,“那是谁?”
凝琼又咬着嘴巴不说话。芍药冷哼一声,手中团扇一翻,那扇上的红芍药中飞出几点红光朝凝琼袭去。
“啊——”凝琼吃痛,一声惨叫便倒在地上,只见那红光沿着她的身子散开,似一张网般将她罩住,立刻她便感到周身肌肤如被烈火焚烧,痛入骨髓,那眼泪便不由分说地如泉般涌出。
芍药转过头不看她,只是冷声说道:“花界就这么几号人物,谁有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此人不是花界的。你长待过的地方,那就只有天界了。这人半夜带你出水镜,不会是带你回天界,你是被逐出的,连南天门都进不了。也不会是带你去魔界,你这点修为,忘川上的瘴气你耐不住,所以必是去的人间。红尘好啊,风景优美岁月慢,谈情说爱好地方。说吧,是天界的哪个男人?”
凝琼痛到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摇头,眼泪哗哗不停。
芍药恼怒,团扇一翻,那红芍药化为白芍药,寒光凛凛。她团扇一指,几点寒光射出,凝琼立时便如掉入冰窟一般,冻得五脏六腑都发痛。
“此人出入水镜,毫无气息,在你含冰院布过结界,却能不留丝毫痕迹,一手幻术也出神入化,这等人物,绝非凡类,你今日不说,我日后稍加寻访,总会水落石出,你却白白受了苦,你可仔细想清楚了。”说着,芍药坐了下来,慢慢品着茶。
堂下凝琼已有些意识模糊,只觉得连脑中都是冰渣子,这些冰渣子在每一条血管中磨砺着,痛得她自觉快要魂飞魄散了。但她仍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芍药见她此状,气得将茶碗一摔,团扇一翻,青色芍药中飘出一缕青烟,慢慢裹住了凝琼,没几秒钟,凝琼便惨叫起来,只觉得万蚁噬骨,千虫钻肤,再加上那彻骨的冰寒,让她恨不得马上一死了之。
“你倒是说呀!”芍药一拍案,眼中已然含泪,“哎,罢了。”
她挥了挥团扇,收了法术,凝琼立时便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凝琼才悠悠醒转,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捂住了嘴,却听有人在黑暗中嗤笑一声。她勉强坐起身来,发现这是自己的房间,窗外已经是星辉满天。
“放心吧,你没说。”那人语带讥刺,从黑暗中款款走了出来,竟是她师父芍药芳主。
芍药坐到床边,伸手想替她撩开额前的散发,凝琼却本能地往后一缩,眼中满是惊恐。芍药一怔,叹了口气,收回手来。
“你这倔脾气,倒确实像我徒弟了。”她娥眉微蹙,语气中有几分伤感,掌中托出一粒玉色丹药,“把这个吃了。”
凝琼依言乖乖吃了,很快便觉周身通泰,伤痛立减,不禁好奇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呀?”
芍药苦笑,“这是百蜜清灵丹,五百年才炼得一颗,我也是自作自受,要能早知你这么倔,也就省了我这丸丹药。”
凝琼自知理亏,低头不语。
芍药拿来一柄梳子,一边替她将乱糟糟的头发慢慢梳顺,一边说道:“为师也是一时怒火攻心……后来想想,下界玩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告诉为师,你对那人是否动了情?”
凝琼深知师父平生最痛恨男女情爱,慌忙摇头。“只是去玩一玩,实在是水镜里太闷了……”她委屈巴巴地看着芍药,心里却在想,师父呀,原谅琼儿打一回诳语,你那扇子太厉害了,琼儿实在不想再领教了。
芍药芳主点点头,“那你为何如此维护此人?”
“我……我怕师父把他做成花肥,以后就没人带我出去玩儿了……”这句话倒也算不得是假。
芍药笑了,“下次师父带你出去便是。”
凝琼一喜,“真的吗?”
芍药点点头,“人界你已去过,师父带你去魔界看看吧。长芳主那里有一件护灵斗篷,我去借来与你披上,你就不怕魔界的瘴气了。”
“哇,太好了太好了!谢谢师父!”凝琼高兴得直拍手。
芍药见她此状,不免感叹徒儿纯真,脸上也展露笑容,仍是替她梳着头发,又问:“琼儿,你可见过天帝?”
凝琼摇摇头,“听说天帝风华绝代,可惜我在天界只是个摇扇,不得机会见呢。”
芍药不动声色,“那你怎么知道带你下界的那人不是天帝呢?”
“因为他只是一个……”凝琼一惊,幸而及时住了嘴,她低下了头,“师父,因为我就是被天帝逐出的呀。”
芍药见她执意不说,叹了口气,“你在天界好好当摇扇便是不错的,为何偏偏要闯帝苑呢?如今师父也保不了你了。”
凝琼不敢接话,也并未听懂话中深意。
正在这时,芍药手中梳子顿了一下,她轻挑娥眉,略有几分诧异地说道:“有人来了。”
凝琼一下如坠冰窟,她怎忘了小鹿仙倌每晚会来陪她,这下可完蛋了,擅闯水镜,一定会被师父杀了的。她大脑一片空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房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却不是小鹿仙倌,而是上元仙子!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
邝露本是见陛下自人间回来后便十分沉郁,今夜也一反常态,与风神一同喝得大醉,便趁此机会来花界找凝琼,想探一探究竟发生了何事。她怕凝琼已睡着了,敲门反而惊醒了她,因此直接推开门想先看一眼,岂料芍药芳主竟然也在!
邝露究竟是太巳仙人的女儿,一见此情景便反应了过来——凝琼必是下界被发现,受了罚。她略行了个礼,说道:“芳主,仙子,深夜冒昧来访,唐突了。”
她注意到凝琼神色慌张,欲言又止,急得脸儿煞白,而芍药芳主却一言不发,只是凝神观察着她,邝露心下便立刻有了计较,徐徐说道:“此番前来,乃是替夜神殿下带个话……”她停顿了一下,见凝琼大松了口气,心下更加笃定,又继续说道:“夜神殿下贪玩,夜间却人人熟睡,无甚玩伴,得知凝琼仙子夜间少眠,因此邀仙子下界游玩,回来后料想仙子要受罚,尤为不安,又兼羞愧,特差我来向芳主和仙子请罪。”说着袖中拿出一个琉璃盅,“这是星辉凝露,夜神殿下耗费三年方集得这么一盅,极为难得,还望芳主和仙子息怒。”
“仙上,请你告诉夜神殿下,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凝琼朝邝露眨着眼睛,急急说道。她心里暗想,上元仙子真是个妙人儿,才望了我一眼,便知道我在想什么,难怪陛下如此器重她!殿下呀殿下,实在对不住了,但是你位高权重,师父不敢拿你怎么样,要是说出小鹿仙倌,他就小命难保了。
芍药芳主斜睨了凝琼一眼,也悠悠开口道:“上元仙子,请转告夜神,他天潢贵胄,应该做一些符合身份的事情。我徒儿身份低微,配不上夜神殿下,他这般夜间邀约,只道是好玩,却坏了我徒儿的名节。再者,天帝曾下令要将她拘于水镜,夜神殿下却私自带她下界,置帝令于何处?”
芍药虽咄咄逼人,邝露却无意纠缠,便微微一笑道:“芳主,仙子,那本仙告辞了。”说完便放下琉璃盅,转身出了门。
待她走了,芍药芳主却未言语,只是若有所思。
凝琼怯怯地开口:“师父,我只待他是朋友……”
芍药点头,“我知道。”她将那盅星辉凝露取来看了看,“此物甚好,以后你每日喝一杯。”
“嗯。”
芍药又说:“你这般私自下界,有违天令,罚你一月不得使用仙法,我已封了你奇经八脉,你记住了。”
凝琼乖乖点头,未放在心上,只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芍药便扶她躺下,将她一头如缎青丝细心理到一侧,说道:“明日我带你去玉泉泡一泡,待借来护灵斗篷了,我们便去魔界玩耍。”
凝琼一听笑逐颜开:“嗯,师父,我一定听你的话,你莫要再生气了。”
芍药眸中一软,却未再说什么,起身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