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

一夜雨疏风骤,吹落春红无数。

凝琼早晨醒来,只觉心口有些疼,自个儿调息了片刻方觉好些,不免有些疑惑:小鹿仙倌每晚为她施安神术,保她一夜无梦,怎又会心口疼痛呢?她也没太多想,因为比起身体不适,更令人奇怪的是小鹿仙倌竟然不在房中。平日他总是守在自己床前,自己睡前最后看到的,和醒来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都必然是他温雅和煦的笑颜。哦,她突然想到,小鹿仙倌的弟弟和叔父都在庄中,许是陪他们去了吧,就自己一个睡到日上三竿,真是难为情。一念及此,她忙翻身下床,迅速梳洗穿戴完毕,一蹦三跳地出了门。

穿过佳木葱茏的庭院,又绕过云石叠成的假山,来到水榭风台之上,只见小鹿仙倌正独个儿在这饮茶,神情淡然,一袭霜色纱衣随风飘动。见凝琼来了,他微微一笑,“琼儿起来了。”

“嗯。”凝琼点点头也坐了下来,“两位仙君呢?”

“他们有事,一早便告辞了。”润玉淡淡地说道。

“哦。”凝琼又点点头,给自个儿倒了杯茶,一边吹着滚烫的茶汤,一边心想,这两人可真奇怪,昨日说什么也要跟来,一大早却又一起急着走了。*

正想着,手中的茶杯被拿走了,她一愣,却原来是润玉用寒气帮她吹凉,又还给了她。

她抬起头正想说什么,却见润玉只是望着那河水上一对鸳鸯,似在沉思,一言不发。春风十里柔情,吹乱一树淡樱,纷纷点点的花瓣飘入风台,一片片好似粉色的泪滴。凝琼望着润玉,心想,不知为何,今天的小鹿仙倌就好像自己初见时的那样,清冷孤傲,冷淡疏离,让这和暖的春风都带上了几分凉意。她低头看自己茶杯中,飘入了一枚粉色樱瓣,衬着碧玉的茶汤,十分美丽。她便将那花瓣儿一同喝了进去,心想,这花儿虽不似牡丹那般雍容贵气,却也喜人得很,只是偏偏要在最美的时候零落成泥,真叫可惜。

她抬起头,看到润玉头发上落了一片樱瓣,便探身伸出手想帮他拈下来,却不料一下被润玉握住了手腕,再轻轻一带,她便整个人靠进了润玉怀里。

“你,你头发上有花。”她有点结巴。

“我知道。”他淡淡地说道,“你也是。”说着伸出手,拈起她青丝上的一点淡粉花瓣,风一吹,那点花瓣又从指尖飘走,恰好落在她的唇上。润玉微凉的手指,拂开那点花瓣,摩挲着她不点自红的樱红唇瓣,又抚过她娇俏挺秀的鼻梁,和一双秋水盈盈的美目,她只得闭上眼,也正好避开他那深深的凝视,只感到他抚着自己的脸颊,接下来便是一双冰凉的唇贴上了自己的双唇。

许是晨风吹得太久,吹凉了他的双唇,幸而她的唇瓣柔而暖,渐渐将他暖热了,他舌尖启开她的檀口,极尽温柔地求取她的娇柔与甜蜜,温柔到令人心儿发疼。忽然,凝琼感到一滴温凉的泪水落在自己脸上,她一惊,睁开了眼睛,润玉放开了她。

凝琼坐起身来,只见润玉修眉深拢,眼尾泛红,眸中还留有水光,她心疼却又困惑。

“小鹿仙倌,你怎么了?”

润玉却只是柔声说道:“该回去了。”

天界。

七政殿内,静谧无声,唯听玉壶银漏滴答作响,更添寂然。

天帝正于那殿上批阅奏折,邝露奉了清茶与点心上来。

“陛下……已好几个时辰了,陛下休息一会儿吧。”她一面将茶盘小心放下,一面抬眼看了看润玉。天帝一如往常般神色淡然,似无异样。但她却不由得想起,她去人间云海之巅向陛下禀事时,分明看到了他眼中冰海消融,笑容中流淌着一丝暖意,可不知怎么,今日拂晓时分他从人间回到了天界,周身肃冽之气竟比以往更盛,连在九霄云殿上朝的众臣们,都感到今日的天帝尤为苛尽几分,纷纷朝她投去问询的目光。

天帝暂搁笔墨,抿了一口热茶。敬献给天帝的清茶,都是花界贡奉上来的万年灵茶,还要再添星辉凝露,就连烧水的火也用的是可排定杂念的三昧真火,这样的茶清香甘冽,大慰元神。可润玉抿着茶,却眸色暗沉,按理说与此茶相比,无论是凝琼在花界沏的茶,还是在人间烹的茶,都只能算是粗茶了,可他彼时觉得茶香,此时却觉茶淡。

“邝露,墨生可有消息?”他突然一问,叫邝露愣了一下。

“还是无甚音讯。”邝露一面答道,一面心想,在云海之巅时陛下才问过,这会儿又问,却不知是何事如此着急。

天帝放下茶杯,看着邝露,“邝露,你可知墨生此去所为何事?”

“邝露不知。”

天帝手一挥,七政殿门窗皆应声而毕。他起身走了下来,“有一本洪荒古籍《太一七签》,乃是《梦陀经》的姊妹篇,内载上古邪术,戮神秘法,曾是妖族秘藏之宝。妖族尽折,自沉下界之后,此书便不知下落。生母当年留给我的《梦陀经》中夹一秘笺,指明《太一七签》有一副本藏于昆仑山中。昆仑山乃墨生修行之地,此番我便是着他前去寻访此书下落。此事关系重大,墨生迟迟没有消息,不知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邝露大惊,杏眼圆睁,急道:“陛下,为何又要……《梦陀经》中之术,已折去了陛下一半仙寿……”说着便眼中盈泪,声音哽咽。

润玉轻叹,“本座不会再轻易修习禁术,你放心吧。”他看着烛台内跳动无常的烛火,“妖族万古结界被破,凝琼仙子身中上古邪术,这些事情若想寻得答案,目前只能从《太一七签》入手。此事绝密,旁人我不放心,邝露,你亲自去一趟昆仑山吧。”

“是……”,邝露领命,却有几分犹豫,“陛下,邝露定当竭力,只是怕力有不逮,误了大事。”邝露虽随天帝修行千年,博闻强识,但毕竟真身只是一滴露珠,法术算不得上乘。

“无妨,昆仑山乃万祖神山,并无邪魔妖祟,你再带上这个。”他从胸口处摸出一物,放在邝露掌心之中,竟然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月牙状龙鳞,散发出淡淡的清冽香气。“需要本座时,用此物挥出唤龙咒,本座便来了。”

“陛下,这是你的……!”邝露不敢置信地望着手中的鳞片。

天帝微微一笑,“是本座真身上的逆鳞,只此一片,收好了。”

“是!”邝露正要跪下叩恩,润玉却一把搀住了她。

“我何时让你跪我?起来吧。”

“陛下,邝露一定不负厚望,将夜神殿下与《太一七签》一并带回来。”邝露不自觉地握紧了那片逆鳞。

天帝微微颔首。

出得七政殿,邝露回望了一眼,殿中风神撼云正在与陛下议事,想来又是为了那翼渺洲陈渊妖毒喷发之事。她见陛下借给撼云的至宝人鱼泪,已经又戴回陛下手腕,不免低下头望着掌心中的那片逆鳞,心想,虽然陛下未说,但这应该也是要还的。饶是如此,也是一万倍超出了她的期望。她知道千年之前,陛下尚为大殿下时,曾将此物赠予当今水神,曾经的锦觅仙子,结果大婚前夜,水神与陛下决裂,将此逆鳞扔还陛下……一片逆鳞,对于陛下来说,既是幼时剮鳞剜角的伤痛,又是爱而不得的悲恸,千年来都未曾示人,她本以为陛下会赠予凝琼仙子,没想到……

忽然她想起,方才在殿上,陛下也说的是“凝琼仙子”,而在云海之巅,却叫的是“琼儿”,看来在人间果然发生了什么,叫陛下眼中那本已消融的冰海,重又冻住了所有的悲喜。

她将那熠熠生辉的逆鳞小心贴身收好。那日在山上,她求陛下万勿动心,以免似千年前那般落得一身伤痛,两手空空,如今见陛下这般,却有些后悔了。也罢,她心想,无论怎样,这漫漫上神之路,我会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这边在殿中,天帝与风神皆眉头紧锁。

“陈渊之事已按陛下吩咐,暂时布下了双性结界抗之,臣又两次下去查探过了,妖族万古结界裂隙仍存,但并未扩大,想来和陛下所预料的一样,那破法之人暂时只能做到这一步。鸟族燃眉已解,可这苍鸾长老之事……”风神言到此,有些不便接着说了。

“陈渊之事,不过是冰山一角。倒是苍鸾,是本座小瞧他了。”天帝轻敲着桌面,若有所思,“撼云,以你来看,旭凤和锦觅可有何想法?”

撼云摇头,“陛下,他二人性子仍是和以前一样,只想淡云流水度此生,对权位并无兴趣。”

天帝玩弄着手中白玉瓷盏,眼眸中晦明难辨,“你是临秀的外甥,和锦觅也算沾亲带故,但你毕竟也是本座倚重的重臣,他们就算有想法,恐怕也不敢透露于你。”

撼云略一皱眉,“陛下,这千年以来,臣每隔数月便会去探望他们一番,每次都至少小住几日,常与二人把酒言欢,长夜畅谈,自信对他们十分了解。要说旭凤与锦觅,他二人天生性子淡泊,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可说身心俱疲,对权位纷争已然深恶痛绝,这一点臣倒是可以笃定。”

润玉叹了口气,“本座又何尝不是?他俩倒是去做了逍遥散仙,独留本座做这天地间最大的囚徒。若是有人接盘,本座也想卸了这枷锁了。”

“陛下,万万不可!”撼云有几分急了,剑眉倒竖,“这天界全凭了陛下,才有了几分清明,陛下若是累了,尽管让我分担,但我只愿意追随陛下!”

天帝不禁苦笑,“撼云,你真是连马屁都不会拍。”

撼云脸一红,“臣一介武夫,确实……说的是实话。”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陛下,臣刚才说锦觅、旭凤二人对权位没有兴趣,但未说……嗯……毕竟……想来苍鸾长老也是意不在旭凤……”他不知该如何措辞,一张英武俊逸的脸憋得通红。

润玉点点头,淡淡一笑。“父母皆是为孩儿考虑,此乃情理之中。苍鸾也不是冲着旭凤去的,旭凤虽为父帝嫡脉,但千年前已入魔道,再当天帝,如何服众?那时天魔大战后,本座心如死灰,又受穷奇反控,曾给他机会让他杀了我,众仙自然会择贤而立,推他上位,那便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如今他既无力,更无心,苍鸾怎能想不到这一层。大家想着的,都是我那侄儿棠樾。”

撼云听天帝平静述说往事,只觉惊心动魄,他不无忧虑地说道:“陛下,臣虽与旭凤、锦觅情谊深厚,但公器无私,平心而论,臣不认为棠樾有政才,而他父母又淡出世事已久,不知苍鸾长老为何拼命攀附拉拢?”

天帝嘴角边勾起一丝冷笑,“所以我才说,倒是本座小瞧他了。棠樾性子尽随父母,无心机,喜游乐,好轻闲,若是扶他上位,大权必然旁落。只是落于何处?”他玩弄着手中茶盏,“旭凤一身修为,杀伐无人能敌,可论智计权谋却比你还差。锦觅就更不用说了,真身还少了一瓣,再兼神识中失了五色,控不住花,也就控不住花界,没有制衡鸟族最大的砝码。花界虽小,却是我六界根本。如此一来,还有谁能有资格越俎代庖呢?”

撼云被天帝顺口损了一道,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原来如此,难怪陛下定要收回花界权柄,那牡丹芳主还算有眼色,将真身一瓣都献上来了。”

天帝不由得一笑,“那个嘛,可不是她自愿的。”随即起身走了下来,“只要握紧了花界,鸟族暂时不足为患,但若如你所说,苍鸾最近动作如此频繁,那定是有什么变数是我们所未掌握的。”

“臣想办法再去打探一番。”

“嗯。”润玉点点头,顺口问道:“锦觅可还好?”

“挺好的,一切如常。”撼云犹豫了一番,还是咬咬牙说道:“陛下,六界皆知你对锦觅……臣斗胆想问陛下一个问题。”

“你是要问,若是棠樾与我相争,我是否会因为锦觅而退让?”

“正是。”撼云不敢抬头。

天帝轻笑一声,“你这胆子如今是越来越大了,真当本座不会罚你?”

“臣不惧死,但求死得其所。若陛下有退意,那撼云倒是惜命。”

“好了,本座什么时候说要你死了?”润玉揽着风神肩膀往外走,“这天帝的囚笼,钥匙都叫你们这些人拿住了。走吧,罚酒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