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入夜。
夜空中星似莹水,明月如霜,这峰顶景致虽独好,唯独入夜寒凉。润玉坐在床边,轻轻握了握凝琼的手,觉她手心温暖,方才放心,却仍是将那搭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盖好。
凝琼此刻呼吸平匀,已然熟睡。她今日是累了。日间,她与润玉将这先山神居所里里外外洒扫干净,才及入夜,润玉都未施安神术,她便睡着了。想到此,润玉不免有些失笑。谁能想到他尊为天帝,坐拥整个天界,却在此亲自洒扫庭院,擦拭几案,规整物件。不光如此,凝琼不许他耗费灵力,引流上峰,他还得下山担水,陪凝琼在河边浣衣……只是那洗过的被铺等着用,才允他使了一回控水术。半天下来,他本一身白衣胜雪,如今倒有风尘仆仆之意了。
他望着熟睡的佳人,月影西移,正照在她无瑕玉面之上。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柔软的唇瓣,只觉暗香浮动,沁入心间。今日虽是可笑,可见凝琼将那先山神之物尽皆仔细看过,一一细心归置,知她虽嘴上不说,心中终究难过,只能借此寄托,他便也就事事依她。
下山担水时,他想起上次在人间看望锦觅,她和旭凤也是这般如普通农家夫妇,生火、担水、煮饭、洒扫……当时他虽能理解,却无法体味,今日他方有感悟,只觉若能一生如今日这般,便是舍了那天帝之位也无甚可惜。
正想到此时,熟睡中的凝琼,平匀的呼吸开始渐次凌乱,本是舒开的眉尖也轻蹙了起来。润玉见状,知她又是入梦,挥手施了法,她才又逐渐平稳。他眸中浮起一片阴翳,方才不自觉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将她的手握于掌心,在这长夜中冥然兀坐,万籁有声。
忽然,他长眉微皱,放下凝琼的手,起身来到屋外。
小院柴扉外,山风飒飒,一个人影衣袂翻飞,正静立那古松月影之下,见他出来了,便恭敬行了礼:“陛下,邝露擅自前来,请陛下恕罪。”
“何事着急?”润玉知邝露若非有事,断不会如此唐突
“陛下,今日邝露见月下仙人与彦佑潜入披香殿,查阅过天界女仙图册的附册。”
“彦佑?”润玉略一挑眉。他带凝琼下凡落在洞庭湖时,便知彦佑和鲤儿也在,只是不成想才一日功夫,消息便传到天界去了,还偏偏是这败事有余的月下仙人。
邝露又说道:“凝琼仙子乃被逐出,正是登录在附册之中,邝露担心他们是为此而去,特来禀报陛下。”
天帝颔首,“你做得很好。”又问道:“之前让你查这老君山,可有何不寻常之处?”
邝露却摇摇头,“这千年来,老君山唯一算得上大事的,就是魔障凶兽赤眼猪在山中作恶,被花界芍药芳主所杀。若还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先山神的仙寿似乎有些太短了。”邝露略加回忆,又继续说道:“按理说,老君山山神虽是个小神,但仙寿至少也应有三万年,可他才不过区区七千年便仙寿已尽。”
天帝眼中微动,略皱眉道:“北斗七元可着人查过?”
邝露点头,“查过,说山神应是修行不当,折损了仙寿,但确实是寿尽云终的。”
“修行不当……”他若有所思,又再问:“对了,这山神名讳是何?”
“颂风。”
他点点头,“可有家人?”
邝露却摇头,“邝露所查,颂风其父也是此处山神,仅有颂风一子,寿终后,颂风便承了山神之位,一生既未成婚,也无子嗣,都是在这山中修行,恐怕连女子都没见过几个。”
“那便是了。”润玉朝小院内略望了一眼,声音清越而平缓,“若本座猜得不错,这颂风便是琼儿的父亲,她的母亲,名号中应带“月”字,且是魔族,因此避人耳目。仙魔相冲,自然大损修为,只是即便如此,也不应折损三分之二的仙寿。”说着自袖内取出那方镇纸,“你看看此物。”
邝露接过镇纸,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却不得要领。
“陛下,这是风、月、昙花,风是山神……陛下的意思,凝琼仙子真身应是昙花?”
润玉淡淡笑道:“昙花又名琼花,且她虽灵力低微,却能信手变花,点开夜昙,的确可疑,但本座亲自探过,她真身确乃琥珀,不过此事不急。你看这镇纸材质,你可认得出?”
邝露经天帝提醒,这才注意到这方镇纸看似只是普通的黑岩石,还略有些粗粝,但却在月华之下隐隐泛出紫色灵光。她毕竟追随天帝千年,饱览群书,广识六界,稍加提点便反应了过来,略有些讶异地抬头看向润玉,“陛下,这难道是般若石?”
天帝颇有几分欣慰,朝她微微笑道,“不错,此物稀罕,仅魔界产出。洪荒大劫,九天战乱,妖族独大,天魔两界暂结攻守同盟,携手共御妖族。妖族天生神通,尤其大巫妖法力无边,常须几人续气共敌一妖,便需此物。”
他从邝露手中拿起这方镇纸,另一手略一摧力,一股银蓝色内力袭出,竟穿透石块,且化为紫黑色,将略远处一块岩石击得粉碎。
“此物又称转灵石,可互转仙魔灵气,否则两气相冲,会令续法之人经脉错乱。有了此物,不但仙魔可彼此续气御敌,还可互相渡气疗伤。镇下妖族之后,天魔再度交恶,加之此石本就罕有,千年大战下来已几乎折损尽了,这般若石也就再未现世。若不是亲眼得见,本座也想不到书中所载竟不为虚。”
邝露十分惊讶,“没想到山神竟然有般若石。可此石虽只有魔界出产,怎知仙子的生母必是魔界中人呢,仙子的确是仙骨无疑啊?再说,既然有般若石化解,山神仙寿怎么会折损尽了?”
天帝将镇纸收入袖中,负手望着头顶凌月,月华在他冠玉般的脸庞覆上了一层霜雪。“此物镌有琼儿生辰,隐在内部,方才你也见了,此石不受灵力所伤,想要蚀刻字迹于上,必须仙魔二力合一,且二力无论力量、走向、时机,均须完全一致,若非二人同心怎办得到?琼儿确是仙骨,但按此物中所镌生辰,她乃是天元二十一万二千三百一十五年白露之日所生,按此生辰……”他停住了话。
邝露大惑不解,接话道:“陛下,若这是仙子生辰,那仙子仙龄应有一千五百余岁。但邝露记得,仙子仙骨修成方过千年,这是……?”
天帝未答话,凌凌月光之在他眸中投下肃冽霜雪,片刻,他方开口道:“邝露,墨生可有消息?”
邝露摇头,“尚无消息。”
天帝点点头,微微一叹,“琼儿身世竟如此复杂,先从其生母查起吧。般若石极其珍稀,又已遁世十几万年,非王侯世家,恐怕连听都未听过。此事不可张扬,你知道该怎么办。”
“是。”邝露领命。
她抬起头望着天帝在月光下一身清冷白衣,那身影一如既往渗出深深的孤绝,心中十分难过,几经犹豫,仍是开口道:“陛下,邝露斗胆……”
“想说什么?”天帝的声音仍是清越而平缓。
“邝露斗胆,陛下,凝琼仙子虽有几分似水神仙上,毕竟不是一人,况且身世复杂,底细不明,恐非偶然……邝露,邝露担心陛下若是动了心,最终又是一身伤痛,两手空空……”邝露说着已跪了下去,心中十分忐忑。
天帝一回头,目光似冰凌射出,眉间怒气腾腾,但最终,只是一拂衣袖,冷冷说道:“此处风大,你先回去吧。”
邝露眼中忍泪,行礼拜辞了。
洛阳城中,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珍货充积,极尽繁华。这些时日恰逢阳春时节,牡丹花会,满城锦绣簇拥,引来多少华盛才子,处处轻歌曼舞,夜夜歌吹沸天。
此时,城中南市,络绎不绝的人流中,两名风流男子正饶有兴味地边逛边看,只听那红衣男子笑着说道:“彦佑,老夫好些日子没下凡了,每次也就是去那山里看看凤娃和小锦觅,没想到这人间变得如此热闹有趣。”
那青衣男子却颇有些不耐,“丹朱,咱俩现在扮作凡人,你是少年姿态,就别再左一个老夫右一个老夫了。况且咱们在这洛阳城里逛了好几日了,既不去赌坊,又不进酒肆,三过花楼而不入,我却不知道有趣在哪?”
丹朱斜睨他一眼,摇头叹道:“你这可怜娃,看似风流倜傥,到底可曾谈情说爱过?咱们是来偶遇陛下的,陛下带着一个女娃娃,会去赌钱、喝酒、逛青楼吗?”
彦佑摇着扇子,翻了个白眼儿,“那陛下可会带着姑娘去买天香话本,去勾栏听淫词艳曲儿啊?”
丹朱被他呛住,正想驳他,彦佑却拿那扇柄使劲戳他腰眼。“哎哎哎,看那边!”边说边将丹朱一把拉到一旁货摊后面暂避。
二人探头望去,只见斜前方距离十几丈处,一处贩卖糕饼点心的摊铺前,一位长身玉立,广袖飘飘的温雅清俊男子,正陪一个娉婷少女选那糕饼。人流拥挤,他一面以手护着女子,一面倾身去和女子说话,却不防嘴中被塞了块点心。只见他一愣,还是将那点心咽了下去,继而朝女子笑着点点头,不知说些什么,倒是眼中满含笑意。
“我滴个乖乖——”彦佑看着这一幕,掩在扇后的嘴巴不自主地张得老大,“丹朱,你怎么知道他们定会来洛阳城的?”
“这还不简单?”丹朱有些得意,“我已设法得知那小仙子就在这洛阳城方圆千里之内,你若是和姑娘谈情说爱,岂能不带她来此风流宝地逛一逛?”
“高,实在是高!”彦佑仍从扇后窥着那两人,“还真是在谈情说爱,看那冰坨子笑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丹朱却有点儿着急,“老夫看不清啊!咱们可否靠近些!?”
“不可不可,”彦佑忙回头拉住他,“咱们虽然隐藏了仙气,但那可是润玉,说不定下一秒就站在咱们跟前……”话还未说完,就见狐狸仙脸色有异,彦佑缓缓回头,站在跟前的不是润玉却待是谁?。
“叔父,彦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