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昨夜凝琼所眺之独峰,其实并非全然孤峰一座,而是三面削翠,下临深渊的悬崖,名唤舍身崖,然其壁立千仞,危危欲倾,远远望去,的确似孤峰兀立。立于崖上,远有千山历历,近有古松摩云,本是令人豁然开朗之景,然而此刻凝琼立于那崖边,却眼中含泪,一言不发,只是往那渊底凝望。
“琼儿,怎么了?”润玉走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可是想起了什么?”
凝琼抬起眼眸看着他,却摇摇头,“我……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感觉……我来过这里。”她眨眨眼,泪珠便滚了下来,“而且站在这里,就会觉得很伤心,可是又不知伤心什么。”
润玉替她擦去泪水,心疼地说:“想不起来便不要勉强,慢慢来。你已在这站了半个多时辰,这里风大,别吹坏了身子。”
凝琼有些泄气地点头,又问他:“小鹿仙倌,你问到山神了吗?他还记不记得我的事呢?”
润玉略皱眉,顿了一顿,回道:“先山神四百年前便仙寿已尽,如今新山神对往事一无所知,不过倒是指了先山神居处,你可想去看看?”
便是凝琼也听得出端倪,“四百年前?我就是四百年前被赤眼猪所伤才失去记忆的,怎么会这么巧?”
润玉颔首,“不错,此事确实蹊跷,不过琼儿,这些事就交给我吧。你总这般泪汪汪的,叫本座……叫我看着忧心。”
凝琼心中暖意融融,却嘴巴一撅,“那我昨晚哭死哭活的也未见你放过我……”说着一吐舌头,嘻嘻笑着便跑开了,自个儿先脸儿红透。
润玉被她这突然一逗,竟一时窘在原地,见她跑得远了才又忙追上去,二人嬉笑耍闹,哪还有半点端方持重。
云海之巅,便是先山神居处。
“哇,好美的云海啊!”凝琼放眼望去,只见云遮千里,似银波万顷,雾锁万峰,若千帆竞渡,一时将烦恼都抛诸脑后,高兴地赞道:“这里的云海竟比天上的还美!难怪先山神要住这儿呢!”
润玉在她身后,看她这般开心,也眼中含笑。“这几座山峰中,独数此处云涌蔚为壮观,想来这先山神也是风雅之人。”他见凝琼只顾欣赏那云海盛景,便微微一笑,放她在此处玩耍,独自进了那山神小院中。
这峰顶之上几棵古松,一所小院,几间茅屋,便是先山神所居之地,看起来甚是清简。进得屋中,屋内摆设,虽已蒙尘百年,却仍可见清雅非凡。窗前一几,素琴一张,架上古籍金经,案上泼墨丹青。润玉拂去尘灰,将那散乱的丹青画作一一看过,多为吟咏风月之作,如“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又如“修竹召清风,长松挂明月”,连看下去,皆是如此,润玉不免感到奇怪,这云海之巅,云蒸霞蔚最为绮丽,却竟然很少出现在这山神诗画之中,倒是这“风”与“月”几乎篇篇都有。他又细观一遍,只见山神或画急湍飞瀑,或临夜月春山,看起来只是寻常山水画,只得暂放回桌上,仍用镇纸压好。
忽然,他心念一动,将手中镇纸拿起来细看,只见这方镇纸乌黑,乍看毫不起眼,实则精雕细琢,乃一弯弦月为底,内坐一朵昙花。那昙花花瓣润娟,花丝微微倾卷,好似正被微风吹拂,不胜娇羞。润玉将那镇纸反过来,然而底座空空,并无痕迹。他思索片刻,剑指一伸,指尖缓缓聚起一线银色灵力,其光明耀刺目,不可逼视。他眯起长眸,略一施力,将那线灵光刺入镇纸底座内部,灵光所照,显出一行娟秀镌刻:“【凝琼天元二十一万二千三百一十五年白露】
“小鹿仙倌,你在看什么?”凝琼刚巧进来,好奇地望着他。
润玉一惊,收了法术,将那方镇纸轻轻放回原处。
凝琼却走上前来拿起那方镇纸,“这是何物?叫你看得这么专心。”随即点点头,“嗯,有风有月有昙花,好生风雅,难怪小鹿仙倌爱不释手。”
润玉并未答话,只是看着她。
凝琼却未注意,将那镇纸放下,好奇地打量着这屋内陈设,眸光闪闪。
“咦?这琴还能弹呢。”她坐下拨了拨琴弦,又顺手摸出琴几下方暗格中的东西,“哇,这还藏着两个酒杯。一杯弹一曲,不觉月偏西。风雅,风雅!”接着又转到书架前,一伸手便摸到架顶一个木匣,“这又是什么?”她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是一个彩色琉璃盏,揭开盏盖,却空空如也。
“里面是糖,已化没了。”润玉说道,“方才揭盖,有一阵甜香,且这种琉璃盏是专用来装糖的。”
“哦。”凝琼眨眨眼,又将匣子放回去,“干嘛放那么高呀,这山神也是个怪人。”
她四处转着看了一遍,又跑到另外两间茅屋中去玩了。润玉走到那琴几前,探手从暗格中取出酒杯看了一遍,又去看那琴,只见素琴低端镌刻了一行极小的字:“一杯弹一曲,不觉月偏西。”
他未动声色,起身去找凝琼。
此时,凝琼正在那山神卧房中不声不响,也不知在做什么。润玉来到门口,才发现她竟也不嫌浮灰厚尘,正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画册。
润玉踏入房中方待开口,却觉脚下柔软,才发现这卧房地上铺了薄毯,只是灰尘堆积,已全然看不出了,而凝琼的鞋子却脱在门口,薄毯灰尘上并无鞋印。
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床上浮灰,坐到凝琼身边。
凝琼抬起头对他盈盈笑道:“小鹿仙倌,你可有发现什么线索了?”
润玉却未答她,而是瞧着她手上的画册:“琼儿在看什么?”
“《西游记》啊,这里是三打白骨精那一段,有趣得紧呢!”凝琼嘴上说着,继续翻那图画书。
“你怎么知道?”润玉问。
“这封面写了呀……”凝琼将图册一合,却愣住了,只见那图册有些破旧,似是翻阅了很多遍,书封也早已不知所踪,起首一页已是第三页。
她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望着润玉,眼中几分不解,几分无助,“小鹿仙倌,我……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不记得我读过这本书呀。”
润玉拿过那本图书翻开,“花界书阁,须得基础修行完成,才可自由出入,你不但没读过,这凡间所撰的故事,按理说你应是听也没听过的。”
“那怎么会……?”凝琼望着他,又将这卧房看了一圈,“我……我只觉得这里十分亲切,虽然简陋,却处处有趣,你看,”说着她拿起身边一样东西,“这是我刚才顺手摸到的,不知是什么,但我却会解。”
“这是九连环,”润玉放下书册,握住凝琼的手,“琼儿,你于这山神居所十分熟悉,大约你自己都未曾发现。方才你弄琴时说“一杯弹一曲,不觉月偏西”,正和那琴上所镌一致,而原句却是“不觉夕阳沉”。那琴几下有暗格,书架上藏了糖,卧房内铺着毯,你都知道。”他一面说,一面轻柔地将凝琼吹散的鬓发别到耳后,“还有这九连环,图画书,皆是孩童之乐。琼儿,你……”他顿了一顿,还是谨慎措辞道:“你幼时应是在这里住过。”
凝琼愣着神,半天都未言语,白皙的手指在润玉掌中微微发抖,半晌,她才又看向润玉,说道:“你是说,先山神是我爹爹?”
润玉轻叹口气,“现在下此定论,还为时尚早,但先山神和你有莫大的关系,倒是必然。”
凝琼低头不语,润玉见她神色黯然,将她揽入怀中。
“琼儿,我知你心里难过,先山神若是你爹爹,那你便才寻得亲人,又失去亲人……”他说不下去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更残忍的是,他眼睁睁看着娘亲被害,却无能为力,就算过了千年,想到洞庭湖边的那一幕,仍心中如锥如割。
他叹口气,还是开口道:“但这仅是猜测,或许先山神并非你爹爹,你爹爹另有他人也未可知。”
凝琼眼中已盈盈有泪,她扑在润玉怀中,只是紧抱着他,却一言不发。润玉只得抚着她的背,劝慰道:“琼儿,这些事交给我,好吗?你开心才最要紧。”
凝琼眼泪顺腮而下,沾湿了润玉的衣裳,他心中不忍,抚着她的青丝,方欲开口,却听凝琼小声问道:“小鹿仙倌,你爹爹呢?”
润玉一时语塞,半晌,才回道:“已殒身了。”
凝琼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还有泪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润玉淡淡一笑,“无妨,生死有命。”
“那……那你娘……”凝琼直起身来,握着润玉的手。
润玉点点头,“也不在了。”
“啊?”凝琼止住了眼泪,“小鹿仙倌,那你不是比我还惨?”她擦擦眼泪,又小心地看着润玉,“你……你不会哭吧?”
润玉摇头苦笑,“不会,眼泪早已流干了。”
“不许这样说,”凝琼却认真地生起气来,“眼泪怎么会流干呢?难道以后我死了,你就不哭了吗?”
这回轮到润玉生气了,“琼儿,不许这样说,有我在一日,便护你平安康乐一日,你若不在了,那定是我已先死了。”
凝琼愣了一会儿,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小鹿仙倌,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我怎活得过你呀!”说罢又嘻嘻笑着逃了出去,脸上泪痕都还未干。润玉只得笑着摇头,却拿她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