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花界。
炼花宫内,灯火通明,却寂然无声。宫中无人,唯有芍药芳主斜倚榻上,手中团扇轻摇。
倏而她眉尖一动,凤目一睁,那扇上所绣的芍药花花蕊中竟飞出一点红光,裂空而响,直冲堂下石柱而去,“铛”地一声,却不是击在石柱之上,而是被一支暗镖所挡。几缕薄烟,一个黑衣人幻出身形,立于堂下,一声哑笑,“芳主气性还是这么大。”
芍药坐正了身子,将那团扇一翻,扇上绣案变成一朵白芍药,她冷冷说道:“这水镜也是你闯得的?”
那黑衣人全身遮裹,不辨容貌,声音尖细刺耳,“嘿嘿,芳主遣散了众人,不就是候着在下,又何须怪罪?”
芍药被点破,却也不恼,只慢条斯理地摇着团扇,“你昨夜便来过,真当本宫不知?”
黑衣人发出嘶嘶冷笑,“芳主果然花界第一高手,连长芳主都未察觉,竟叫芳主抓住了行迹,佩服,佩服。”顿了一顿又道,“难怪那含冰院的结界固若金汤,想必也是芳主所布。看来芳主不但法力高深,心思也是缜密得很啊。”
“结界?”芍药柳眉一动,手中团扇也顿了一下。
“事到如今,芳主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能布下这等结界,花界之内若不是芳主,那也找不出第二人了。”黑衣人说着又发出寒森森的笑声。
芍药一声冷哼,那扇面上的白芍药透出丝丝寒光,“你几次三番潜入,意欲何为?”
那黑衣人虽颜面被挡,芍药却感到他在咧嘴而笑。“嘿嘿,芳主那徒弟被天界逐出已三月有余,还不见芳主动手,芳主若是不便,在下可以代劳。”
芍药娥眉一竖,眼中怒火滔天,却又继而转为一声轻蔑,“你不过是条狗,本宫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黑衣人又发出嘶嘶冷笑,好似一条阴冷毒蛇,“我就算是狗,也是主上的狗。主上就是想问一句,芳主是不是舍不得了?”
“呵,”芍药娥眉高挑,一张妍丽的脸蛋上凤目含春,唇边却挂着讥讽的笑意,“有什么舍不得的?那日她被天界逐回,我便亲自封了她的奇经,这旁人封了奇经,不过是使不了仙法而已,她若是封了奇经,那不出一月定会枯竭而死。”她不紧不慢地用一方绣帕拭去那扇柄上一点灰尘。
“如此之法,慢是慢了点,不过妙在神鬼难查,今时不同往日,花界已不是自治自辖,天界盯得紧着呢。主公大计未成,也不想打草惊蛇吧?”
“此法无痛,芳主还教她调息法门,延缓时日,可真是煞费苦心。”那黑衣人声中带笑,话里带讥。
芍药手上略微一滞,却不动声色,依旧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那团扇,“不过不凑巧得很,这小妮子竟和夜神有几分投缘,夜神来巡视花界,不但专门过问她的事,还亲自给她解了奇经之封,这可怨不得本宫。再说了,既然已经筹谋了千年,又何苦急这一时呢?再慢慢另寻机会便是。除非……”她眸中一闪,目光直直射向黑衣人,却停住了口。
“嘶嘶……”,那黑衣人又发出尖细的笑声,听得人浑身不舒服,“你猜得不错,王上三魂已聚,形魄将成,所以,要么芳主尽快动手,要么把那含冰院的结界去了,让我这条狗来行事。”
“你敢!”芍药怒目圆睁,团扇上的芍药花已变成黑色,“凝琼的命要拿也是我拿,你要动她,还要过得了本宫这一关!”说着手起扇落,顿时几道黑菱射出,斩风而去,那黑衣人身形一晃,速度极快,却仍被黑菱擦破了上臂。
他森然一笑,“好厉害!只是芳主,弃誓背盟是什么下场,你比我清楚。”
芍药一怔,那黑衣人又说:“怪就怪她没用,送她到天帝身边,却竟被逐出天界。主上说了,天帝心机深沉,恐怕已然起疑。芳主素来杀伐果断,可不要在这等小事上心慈手软,害得千里之堤,自她起溃。再说,她身上那东西,主上还另有大用,也该收回了。”
一阵薄烟,黑衣人已不知所踪,唯留余音在殿中:“芳主,好自为之。”
芍药芳主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将那绣花团扇狠狠往地上一掷,如霹雳一声地上砸了个大坑,团扇倒无事。随着团扇掷在地上的,还有手中那方绣帕,她一惊,忙又上前拾起绣帕,见那帕子无事,只是被她方才揉得皱皱巴巴,这会儿又沾了些灰尘,方松了口气。她将绣帕慢慢抚平,看着那帕子一角精工刺绣的白玉昙花,凤目微微眯起,“结界?”
一念及此,她长袖一甩,便往含冰院而去。
含冰院内。
今夜星辉寥落,一钩残月斜挂于空,看起来有几分萧瑟,就连晚风似乎都多了一丝凉意。
凝琼手撑着脑袋望着天,看了一圈后说道:“今晚夜神殿下偷懒呢。”
润玉修长的手指执着一枚白玉棋子,也略望了一眼星空,笑道:“夜神这些时日都未当值,是值夜星曹布的星”
“哦。”凝琼点点头,纤纤小手执一枚黑玉棋子,把那棋盘上看下看,好容易才落定。
润玉一笑,“你若下在此处,再过五十手必输。”
“是么?”凝琼一嘟嘴,“好了,现在换我执白子,你让我五十步内输吧。”
润玉早知她要耍赖,倒也不恼,凝神观了观棋局,笑着说道:“这便有些难了,白子已得五目实地,又将黑子右上宝库破得精光,已然大大领先。不过,若是琼儿做对手,那便试试看吧。”
“什么什么?小鹿仙倌,你可不要欺人太甚,五十步内若是此局不终,那便算我赢。”凝琼气得美目圆睁,倒惹得润玉笑意更浓。
“一言为定。若是润玉输了,听凭琼儿发落。”
凝琼见润玉如此笃定,当下便有些紧张,“啊……那,那万一你赢了呢?”
“那便……”润玉望着这秋眸桃腮的月下佳人,目光在她那丹唇上停留了片刻,低头笑道,“那便讨琼儿一坛酒吧。”
“哼,酒里下药,毒死你罢了。”凝琼见他着意让着自己,反而更加撅起了嘴。润玉只是笑着摇摇头,拿她无法。
凝琼收敛心神,仔细琢磨了一番,便执白子诱黑子打吃,待润玉黑子补后,她又穿象眼,及此,自觉构思巧妙,不免暗自得意。
润玉看了她一眼,笑道:“嗯,这几手不但消解黑子的先手觑,还可将中腹黑四子分断,再施以攻击,琼儿果然有长进。”
凝琼面露得色,信手拈了一块桂花糕,悠悠叹道:“我须得好好想想,可怎么罚一罚那个目中无人的放鹿散仙。”
润玉略加思忖,落得一子,笑道:“若是能罚得叫润玉永生难忘,那便最好。”
凝琼未解这话中深意,只顾看那棋局该如何布,却越看越发现大事不妙,小鹿仙倌这一手看似随意,却既可声援中腹四子,又可扩张上路黑势,另兼消去了右边白子厚味,本是劣势的黑子,经此一手,局面顿时颠倒。
凝琼深悔大意,不禁气呼呼地瞪了润玉一眼,润玉却安之若素,小啜清茶,“嗯,好茶,琼儿沏茶也大有长进。”
“小鹿仙倌,”凝琼见他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几乎想打他了,“说好了五十手,现在已下了九手,我拖也拖住你,你莫得意太早。”
润玉放下茶杯笑道:“若能拖一生,那润玉也就得偿所愿了。”
凝琼一愣,继而粉颊飘红,将那咬了一半的桂花糕朝润玉掷去,嗔怒道:“好你个小鹿仙倌,不但棋路打压,还要乱我心神,欺人太甚。”
润玉手指一伸便稳稳夹住那桂花糕,眼中含笑,“仙子过誉了。”便将那一半桂花糕放入口中。
凝琼更加两颊发烧,不敢再看他,只专心研究那棋局,一边落子一边问道:“小鹿仙倌,你天天晚上来陪我,那小魇兽怎么办呀?”
润玉微微笑道:“魇兽喜食梦境,夜间便在天界各处寻梦,琼儿若是想它,下次我带它来花界便是。”
“那天帝陛下会不会责你玩忽职守啊?”
润玉一笑,“那倒不会。”
“哦,”凝琼点点头,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小鹿仙倌,你还未告诉我,我的梦境是什么样呀?”
润玉略一顿,修眉微拢,“琼儿的梦……乃梦中梦,看不真切。”
“哦。”凝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连小魇兽都无法,难怪我从来不记得分毫。”
润玉看了她一眼,执起一枚黑玉棋子,落于盘中,口气仍是淡淡的,“琼儿梦中所见不多,唯有……一片莲花花瓣,似如此这般。”说着手掌翻开,显出一片粉色莲瓣的幻象。
“莲花花瓣……”凝琼身子一颤,眼中有一刹那的失神,待那莲瓣幻象消失,她却摇摇头说,“不记得呢。”
然而,润玉却见她执着棋子的手指微微发抖,久久不能落子。
他伸出手,握住那只微凉的小手,将她指间棋子取出,替她下了一着。
“怎么了?”他柔声问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凝琼摇摇头,复又抬起头,眼望着润玉。
“小鹿仙倌,我怕。”
润玉心下不忍,握紧了她的手,“琼儿莫怕,我定护你周全。”
“嗯。”凝琼点点头,“不知怎么,莲花这么美丽,我一向喜欢,可小鹿仙倌方才给我看的莲花花瓣,却……却让人害怕得紧。”说罢咬紧了下唇。
“这便是你梦中所见,皆是噩梦,忘了便好。”润玉起身来到凝琼跟前,蹲下身望着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她唇瓣上被咬出的印子。
“不要!”凝琼也望向润玉,“虽然可怖,我还是想知道……我想知道,我是从何而来,我受伤之前……可有父母,可有亲人……我……”她说着,眼中一汪泪水便要溢了出来。
润玉张了张口,本欲劝她:有时候,做个井底之蛙就很好,知道得越多,反而越痛苦,就像数千年之前,他曾以为自己是一尾怪异的鲤鱼,却不知自己承受的竟然是龙的命运……话到嘴边,他却未开口,毕竟——他也需要知道凝琼的过往。
况且,那服下浮梦丹的自己,真的值得羡慕吗?
于是,他只是将她滑落的泪珠拭去,手指抚过她柔滑的脸颊,“那我陪你。”
凝琼顿觉安心,望着他入鬓修眉下一双深深的眼眸,脸又红了,“小鹿仙倌,以后你看着我时,都须得闭上眼睛。”
润玉一愣,“这……怕是不易。”继而两人皆笑出声来。
润玉见凝琼破涕为笑,也便放下心来,复坐回桌前,望了望那棋盘,正待落子,忽而心念一动,不禁往那含冰院入口处瞟了一眼,又看回凝琼,微笑道:
“观这棋局,白子已无胜望,但若步步为营,再下个四五十手也未可定。不若……”他将棋子放回盒中,“小仙投子认负,琼儿之前说想出水镜玩玩,今日便冒险带仙子出去,权当作罚,可否?”
“好呀好呀!”凝琼乐得跳了起来,“那我们快走吧,待会儿你反悔就不好了!就先去那老君山可好?”
“好,都依你。”润玉笑着起身,轻轻一把揽住凝琼纤腰,长风一带,便携她奔云而去。
此时,芍药芳主正站在含冰院口,满腹狐疑。含冰院并无结界,她甚至以灵力相探,也未察有结界布后的痕迹。可是黑衣人又有何说谎的必要?她心下疑虑,娥眉微蹙,缓步踏入院中。
月光零落洒在小院内,一派冷清。四顾望去,只见院中景致依旧,虽无嘉木奇花,却葱茏烂漫,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清新别致。院中一方石桌,顶上花架攀缘的凌霄花,还是凝琼去天界之后,她亲手所栽的。桌上一个玉瓶,里面几支昙花已然谢了,再无他物。
她又轻步来到凝琼房内,看向床上。
只见,床上凝琼正安然沉睡,呼吸平匀,并无任何异样。
芍药本欲上前,又知她熟睡不易,怕惊扰了她,便轻轻退了回来,回身带上门,提着团扇走出了小院。
待行得几步,芍药却顿住了脚步,回身向那院中望去,凤目中怒气腾腾。
——凝琼入梦,怎可能安详?
她手中团扇上,一朵墨色芍药渐渐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