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此刻,凝琼住的含冰小院内,迎春仙子正给她擦眼泪。
“别哭啦,你眼睛都肿起来啦!”迎春的手帕都湿了半块儿。
“迎春,”凝琼还是在抽泣,“什么叫勾引男人啊?”
迎春一摊手,“这我哪知道啊?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就行了,不然芳主也不能拿来骂你!”
“勾引男人就是存了心思设法让男人喜欢你!”边说边走进来的是月季仙子。月季仙子年岁较凝琼和迎春都长,自然懂得也多。她是海棠芳主座下的花仙,但因生性稳重,长芳主也很喜欢她。
“月季姐姐,你快来劝劝她,都哭了半个时辰了。”迎春见月季来了,便拉她过来坐下。
月季掏出手绢,轻轻为凝琼拭去眼泪。“我方才听说炼花宫抬出来一个小花仙,伤得很重,不躺个一年半载是起不了床了,就是因为绊了你一脚,芳主发此大怒,可见她还是在乎你的。”
“对啊对啊,你不知道,你去天界这几年,芳主嘴上不说,手上却天天拿着你给她绣的帕子,还常到你这院里来坐着。给天界布花,芳主也去了,我们都猜啊,芳主是想去看看你呢。”迎春小仙子嘴巴最快。
月季点点头,“芍药芳主最不屑于公关之事,长芳主本都选了旁人替她,她竟主动要去,倒让长芳主有些讶异。想来这天界能让她牵挂的,也只有你了。”
凝琼有点儿疑惑,“布花大典我也去了,没见到师父呢。”
“芳主是给天帝的璇玑宫布花的,估计你不得进吧。”月季说道。“但芳主回来后提起,你在天界看起来气色不好,应是那天见到你了。”
“哦……”凝琼点点头,想起那天从宫门里出来的布花仙子中似乎确实有师父芍药,但自己只顾着找传说中峣峣如玉山,皎皎比明月的天帝,连师父都忘了……一念及此,自觉惭愧,也便不哭了。
“不过芳主的心思真是海底针,摸也摸不透。”迎春仙子杵着下巴,一脸不解,“特别是对凝琼,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古怪得紧!今天又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说凝琼勾引男人,咦,月季姐姐,你刚才说什么叫勾引男人来着?”
月季白她一眼,“刚说过就忘,自己想去吧。”说着掏出一瓶药膏,给凝琼磕破的下巴仔细地上药。
倒是凝琼心念一动,拉住月季的袖子,期期艾艾地问道:“月季姐姐,你知道……那个……两个人嘴巴贴在一起,是做什么呢?”
月季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惊愕得张大了嘴巴,“你和谁嘴巴贴一起了?”
迎春花仙子也捂住了嘴,“凝琼,你该不会真的和夜神……?”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凝琼急得连连摇头,双手乱摆,“我……我在天界的时候,偶然看见有个仙娥和仙君在……在这样……”天哪,我这半天不到就扯了两次谎,罪过罪过!凝琼一边说,一边心里想。
“哦……”月季这才松了口气,“没想到天界的人这般不知羞。你说的这个,应是亲吻,是男女互表情意的方式。”
“情意?情意是什么?”迎春仙子插嘴道,“一定得是男女吗?我和凝琼这样算不算?”
“不算,”月季又白她一眼,“当然得是男女。情意……就是喜欢呗。说了你又如何能懂?”
“切,这么简单,有什么不懂。”迎春花撇撇嘴,“就是我若是个男的,那我和凝琼就能叫有情意,是这样不?”
饶是稳重的月季仙子,遇到小迎春花也不免连翻白眼,“和你说不清!好了,打盆水来,给凝琼妹妹擦擦脸。”小迎春花又撇撇嘴,倒是乖乖打了水来。月季仙子细心地给凝琼擦着脸上的泪痕和尘土,凝琼又问:“那要是亲吻了,就一定是喜欢吗?”
月季想了想,“这可不好说,有时候喜欢不一定会亲吻,亲吻也不一定是因为喜欢,比如,”她笑着打趣道,“你这样一张芙蓉面,我都想亲一口。”
“说得对!”小迎春花凑上来,抱住凝琼那粉腮就是一口。
“哎呀,你给我站住,”凝琼跳起来就去追那跑远的迎春,“小迎春!我非得亲回来!”
月季仙子只得扔下帕子追出去,“你俩都回来,不知羞的?”
入夜。
又是一个月光朦胧的夜晚,夜风中吹来昙花的清香。凝琼却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胧月,既无心赏花,又睡不着觉。
今晚小鹿仙倌怎么不来了呢?
害得她连最喜欢的昙花都没心思赏了。
想着,她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脱口吟出——“花开香无主,寂寞无人赏,哎!”
这句话,让门外的润玉微微颤了一下,那是一种年深日久的痛。千年前的情殇,仍刺痛他肺腑。
他其实已来了一阵子。今夜事务繁杂,让他来得晚了。进得小院,只见昙花盛开,衬着朦胧月色,如绢如纱,却不见凝琼,想来是已经睡下了。他虽知她必是醒着,却在门口站住了,久久都未推门。观灵术所见,入梦术所感,她与锦觅的神似,以及种种蛛丝马迹,已让他深疑这个小仙子和锦觅有某种关联。这样来说,他们的相遇,难说都不是一种设计,一个陷阱。
是否该再往前?
他一面对自己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另一面,这些时日,他已经分不清,他夜夜来花界陪她,究竟是为了她身上的秘密,她身后的黑手,还是为了圆那千年之前爱而不得的旧梦,亦或是……只是为了她?
他只知道,和她在一起,哪怕相顾无言,他也感到心圆意满。
他也知道,他已经来到了最危险的边界。
罢了,难得今夜昙花盛开,岂能辜负?其它的明日再说。
他推开了门。
凝琼听到轻微的门响,知是他来了,却闭着眼睛不动,假意熟睡。
润玉走到她床前,见她长睫微闪,唇边含笑,知她又是调皮,也不戳破,只是在床边坐下,假意轻唤了她两声:“琼儿,琼儿。”见她不答应,便自语道:“琼儿累了,我为你施安神术,你好好睡,我明日再来。”
“不要!”凝琼一声轻呼,已经睁开了眼睛。见小鹿仙倌眼中含笑,知道自己中计了,不免有些气恼,一翻身背对着润玉,嘟着嘴说道:“那好吧,小鹿仙倌快把我弄晕吧。”
润玉一笑,探身去看她,却才发现凝琼下巴上有伤,不禁皱起了眉,“琼儿,你这又是磕到哪儿了?来我给你疗伤。”说着便剑指一神,灵气已聚起。
凝琼忙坐起来,连连摆手,“不要不要,这点小伤,干嘛又要浪费灵力,太奢侈了。”
润玉却不依她,“胡说。万一留疤怎么办?”说着便捏住她下巴,不许她再动,冰蓝色的灵气如水一般流动,这样的小伤口,顷刻间便复原如初了。
凝琼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留疤了,是不是就不好看了呢?”
“那是自然。”润玉略有不解地看着她。
“那样的话,你还会再亲吻我吗?”凝琼问得很认真。
这样直白的问题,叫润玉愣住了。“啊……我……这,”他竟觉得耳朵在发烧。
凝琼见他支支吾吾,有些着急,她今晚一定要问个明白。
“小鹿仙倌,那天晚上我们双唇相触,便叫做亲吻。你为什么要吻我呢?”她倾身凑近一些,表情比刚才还要认真。
润玉大窘,“因为……因为……”
“是因为我好看吗?还是因为,你喜欢我?”
润玉看着她澄澈如泉的眼眸,他也在问自己,那一晚,他吻的到底是琼儿,还是觅儿?
此刻他倒定下神来,牵起凝琼的手握在掌心,“琼儿,因为我喜欢你。”
凝琼眨眨眼,甜甜一笑,“我也喜欢你。那我现在可以吻你了吗?”
润玉又是一怔,“啊……这……”
“嗯?”
“好……。”
说罢,便望着凝琼,不知怎的,他竟又觉得耳朵发烧,连脖子似乎都变红了。
凝琼跪起身来,一手轻扶润玉肩膀,略犹豫了一下,便倾身向前。继而又顿住了。
“你……你闭上眼睛。”她命道。小鹿仙倌这双眸子实在是有魔力,被他一看,自己便会脸颊发烫。
润玉依言闭上眼。昙花的香气,从窗口沁入,可是更醉人的,是那逐渐靠近自己的温热的呼吸,带着一缕柔柔的暖香,一双凉润的唇瓣轻轻触了触他的双唇,仅是短短一个呼吸,便离开了。
他再难自持,左臂轻环便将那娇小的身躯抱在怀中,右手穿过她的秀发控着她的柔颈与后首,将那方欲离开的唇瓣又按了回来。凝琼一惊,轻轻挣扎了一下,他手上略加了力道,微微睁开双眸,那双星眸此刻幽深而灼灼,瞬间摄住了凝琼心魄一般,她再无招架之力,只得闭上眼,感到一阵阵浓郁醉人的香气又像上次一样熏得自己天旋地转。
润玉双唇微启【……】尽管几千年来,他从未与女子有过肌肤之亲,可这样的事似乎是情到浓时,自可无师自通。自从上次在那荷田中忘情一吻,他又何尝不是每每想起,便心旌摇曳。这些日子,哪怕事务繁忙,他也必每晚来陪她,哪怕只是看着她熟睡,也觉心圆意满。
润玉拥着凝琼,【……】
“小,小鹿仙倌,我快要憋死了。”她喘息还未平复,不免嗔怪。
“是么?我与琼儿渡气。”润玉笑着,又将她揽过来抱于怀中,作势又要吻她,吓得凝琼忙低了头,羞态可掬,惹得润玉笑意更浓。
“小鹿仙倌,这就是你的真身么?”凝琼这时才发现润玉白衣之下,一条浮光灿灿的长尾,银色鳞片熠熠生辉,就像那漫天星海洒在了上面。
润玉一惊,瞬时收了形态,别过头去,一时无语。
凝琼十分不解,“小鹿仙倌,你的真身这么漂亮,你怎会觉得它丑呢?”
润玉轻轻叹气,“小时候,我的生母不喜欢我的真身,尤其是那些鳞片,只要长出来,便要剮掉,痛苦不堪。久而久之,我亦觉得自己丑陋、可憎,令人生厌,所以连生母都不愿多看一眼。”
凝琼惊得睁大了眼睛,微微颤抖的小手轻轻握住润玉的手,“好可怕……难怪你说你的记忆里都是噩梦。但是小鹿仙倌,再深的噩梦,只要能醒来就好。我也常常做噩梦,虽然我都不记得,但我知道一定很可怕,不然为何我会在梦里哭呢?但是我每天都告诉自己,我醒过来了,噩梦和我,是我赢了。”
润玉回过头望着凝琼,“琼儿,你说得对。噩梦只要能醒来,就是赢了。”
“嗯。”凝琼笑了起来,“而且你的尾巴真的美轮美奂!哪怕生母说的话,也不一定就是对的。就像芍药芳主是我师父,又救过我的命,今天她乱说我勾引男人,我就不放在心上。”
润玉闻言,眉间一紧,龙颜隐怒,“她为何这般说?”
“嗯……”凝琼想了想,“她发现我的奇经之封解了,很是生气。我说是夜神解的,她便说我勾引夜神,被逐出天界,给她丢脸,也是因为勾引天帝。”说着耸了耸肩,“师父就是这样喜怒无常,对我时好时坏,我都习惯啦!”便又把那绊她的小仙子遭罚一事说了一遍。
润玉轻轻冷笑一声,“这倒有趣,伤你护你,皆是一人。”
凝琼不以为然,一跃下了床,“小鹿仙倌,昙花要谢了哦。”
月色朦胧,夜风微香。含冰小院内,凝琼坐在桌前,看着润玉沏茶,指间白玉茶杯,一旁盛放的夜昙,交相衬得润玉愈加玉肤玉骨,世无其二。凝琼呆呆地看着,心想: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就连沏个茶都好看。润玉见她望着自己发愣,不知她那脑袋里又在想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递给她一杯茶,自己也品了一口。
“这么烫的茶,你是怎么喝下去的?”凝琼不住地吹着茶汤,好奇地看了润玉一眼。
“我怎忘了,琼儿喜凉。”他将茶杯又拿回来,以寒气吹了吹,再递回去给她,这回温度便刚好。
“如何?”润玉看她低头抿茶,娇态可人,目光都不舍得离开。
“清香沁脾,我喜欢。”她笑说,“小鹿仙倌,你真是什么都会,太完美了。”
润玉莞尔,“这都不难,以后我慢慢教你。”
凝琼眨眨眼睛,忽然贼兮兮地凑近了润玉,小声唤道:“小鹿仙倌?”
润玉挑眉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
凝琼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凑近一些,“我只是有个关于天帝陛下的大不敬疑问,想向仙君求证一下。我保证独自消化,不告诉任何人。”说着又眨眨眼睛,瞧着润玉。
润玉看了看她乖巧的样子,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妄议天帝,该当何罪?”
“哼……”凝琼翻了个白眼,坐回了正位,“好吧,那我有个关于仙君你的疑问,这总可以吧?”,
润玉笑道:“仙子但问无妨。”
凝琼狡黠一笑,说道:“仙君美貌无双,温润如玉,又兼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无所不通,”她顿了一下,“天帝陛下不纳妃,可是因为他心上有你?”
还好润玉早猜到她要发此一问,否则真会喷茶。他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反将一军,倒把凝琼难住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有人说,陛下不纳妃,是由于为情所伤后,便不再喜欢女仙。以前我觉得荒诞不经,可是遇到小鹿仙倌后,倒觉得特别说得通。所以你要说不是……那我却是不信,如果陛下不是喜欢你,为何让你住在璇玑宫呢?可是如果是的话,那……”她突然有些为难了,一双美眸扑闪着望着润玉,“小鹿仙倌,你喜欢天帝陛下吗?是喜欢他多一些,还是喜欢我多一些呢?”
润玉几乎快要绷不住了,却仍想再逗一逗凝琼,一边为凝琼吹凉了茶,一边悠悠说道:“琼儿很好,天帝也很好,我两个都喜欢,一般无二。”
难题又抛回给了凝琼,凝琼一边品着茶,一边凝眉苦想,终于眼睛一亮,“有了!小鹿仙倌,要不你和陛下求个情,让他纳我为妃,我是不是就可以搬到璇玑宫和你们一起住啦?”
这下润玉真是险些儿喷出来,还未开口,凝琼又说道:“就怕陛下不乐意,嫌我灵力太低。”
润玉哭笑不得,一把将她手中空杯拿走,“荒唐,你可知嫁人是什么意思?”
凝琼一嘟嘴,“当然知道!就是要灵修呗!陛下灵力那么高,和陛下灵修我岂不是占尽便宜?如此想来,陛下断然不会允的。”说着眼睛转了转,“但是他可以不和我灵修呀。他可以纳许许多多的天妃,多我一个也不碍事。这般想来,倒也不是没可能呢。”
她在这边左右推导,润玉在一旁越听越哭笑不得,忙打断了她,“琼儿,灵修只两情相悦的男女可行,不是随意之事。”
“哦。”凝琼点点头,似懂非懂,“那我一定不会强迫陛下的。我只是想和小鹿仙倌在一起,可是你又舍不得离开陛下,那只有我迁就你呀。”说着便牵住润玉衣袖,“小鹿仙倌,可好呀?”
这娇憨纯挚的告白,以最温柔的方式在润玉心中攻城略地。他放下茶杯,握起凝琼一双柔润小手,眸中星海浮沉,“琼儿,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带你回天界的。”
凝琼却摇摇头,“我不是想回天界,我只是想和小鹿仙倌在一起。”
润玉将她揽入怀中,“我知道,在哪里都一样,只要在一起。”
“嗯!”凝琼伏在润玉怀中,“小鹿仙倌,你身上是什么香气,好好闻啊……”说着长睫微阖,润玉见她困倦,轻施仙法,她便更加把持不住,喃喃说了一句:“小鹿仙倌,我喜欢你。”便睡过去了。
润玉将怀中璧人抱回床上躺好,伸手抚过她白玉般的脸蛋,又滑过她柔润的唇瓣,眼中晦明交替。
“我亦喜欢你。琼儿,永远别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