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璇玑宫。七政殿。整个殿内清净寂然,只闻铜壶银漏,偶然滴答。
天帝润玉坐于桌前,正批阅公文,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落笔。
邝露立于下端,微低着头,眼望着脚前方寸,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挪动视线。
这主仆二人,各怀心事,倒是默契得很。
“陛下。”
“邝露。”
两人竟同时出声,倒把各自都惊了一下。
天帝温和一笑,“你先说吧。”
邝露面露忧色:“陛下,这些日子,您白日要处理这么多事务,夜间……夜间还要去花界看凝琼仙子,每日只得小憩片刻,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呢?”
润玉微微一笑,“我正想问你,你是否觉得凝琼和锦觅相似?”
邝露正欲提及此事,忙回道:“邝露第一次见凝琼仙子,便觉得虽然样貌并不太一样,可不知为何确实有几分神似水神仙上当年。”
润玉轻轻点头,他本担心是自己思虑过重,看来并不是。
邝露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说道:“陛下,这……会是偶然吗?”
天帝嘴角勾起一丝蔑笑,“当然不是。”他起身走下,负手而立,冷眼看那黄金烛台内烛火跳动无常,“她是一颗棋子,而且是精心设计的棋子,恐怕是专为本座量身定做。”他停住了,想起凝琼身上丝丝疑点,却又同时想起她流盼的眸子,一笑春风面,手指不自觉地触到了那晚吻过她的唇……但终究,天帝的声音逐渐裹上冰霜,“不过,对于那个幕后人来说,她若不能在天界,恐怕就只能是一颗弃子了。”
“那……”邝露本想问,那为何陛下还每晚去花界探她呢?但转念便知,这何须问呢,陛下思慕锦觅仙子千余年,始终爱而不得,如今莫说是个人,就算是个影子,他必然也想多留一留。
邝露虽欲言又止,润玉却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他微叹一声,说道:“她身上还有很多秘密,本座不可能视而不见。”
“陛下,若她已是弃子,又身负机密,那……会不会有危险?”邝露心中一凛。
天帝润玉也眸中一寒,“本座就等着那人动手了。”
邝露走出璇玑宫,依旧心事重重。她曾多次对父亲旁敲侧击,她的父亲太巳仙人,似乎真的不知道陛下只剩一半的仙寿。那日朝上提议选妃,只是出于绵延国祚的考虑。但她总觉得此事蹊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想到她侍奉陛下千年,始终不离不弃,直到陛下又遇到一个“锦觅”,自己的爱,应是永无结果了。
“上元仙子!上元仙子!”邝露正伤怀,却听得有人叫她。这郎朗的声音,不看也知道是谁。
“见过夜神殿下。”邝露行了礼。
“邝……上元仙子,怎么了,你不开心?”墨生见邝露愁容满面,十分关切地问道。
邝露忙整肃道:“我很好,劳殿下挂心了。”
“我说了,不用这么拘礼。”墨生灿然笑道,“我是专程来和你道别的。”
“啊?”邝露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望着墨生。
“我要去……”墨生要回昆仑山去寻访那□□《太一七签》,此事乃绝密,他不便透露,便说:“……要去办点事,可能很久都不回来。”
“很久……?”邝露有些疑惑,很久是多久呢?
“对,不过也不一定,快的话说不定十天半个月。”墨生嘻嘻笑着,“但还是和仙子说一声,免得失了礼数。这天界我来得短,又都是夜间当值,熟识的人少,除了哥……陛下,就是仙子你了。”
邝露微笑道:“那殿下一路当心。”
“嗯!”墨生笑着点头,“对了,上次咱们一起去花界巡视,那个小摇扇被罚得好惨,她是个夜猫儿,却被罚白日做活,我看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说着便剜了一眼璇玑宫,心中腹诽了几句,“我这有醒神丸,你若有空可否替我送给她?”
邝露笑道:“殿下仁心,邝露一定带到。上次殿下已让花界免了她所有责罚,想来现在应是好多了。”
“那就好。”墨生点点头,顿了顿,才又说道:“此去恐是经年,不知……不知回来后,能否……能否请上元仙子……到我宫中一同……一同下棋?”简单一句话,硬是被说得支离破碎,他心里有些恼自己。
邝露低头未作言语,墨生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片刻,邝露却又抬起头轻轻一笑,“待殿下归来再说吧。”
墨生知这便是应允了,不免喜上眉梢,急忙点头。
“嗯,那一言为定了。上元仙子,那……那便告辞了。”他有几分不舍,但想到回来后便可赴邝露朗月宫之约,又巴不得赶紧出发,早点把事情办妥。
邝露望着夜神墨生阔步远去的背影,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容,方才的忧伤与愁绪,暂时的烟消云散了。
凝琼这几日开心得很,连芍药芳主都看出来了。
花界三大芳主牡丹、海棠和玉兰,虽矜矜业业,以德服人,但若要论起法力,恐怕三个人加起来也不是芍药的对手。然则芍药娇纵跋扈,目中无人,先花神尚在时便甚为不喜。早时见她修为可观,尚列为大芳主之列。后来先花神梓芬与先天帝太微、先水神洛霖三番几次情爱纠葛,为爱所伤,时哭时笑,众人均是心疼不已,唯有芍药甚是不屑,每每对主上出言讥刺,言辞毒辣,大为不敬,先花神一怒之下,将其降为芳主,提玉兰为大芳主替之。芍药被扫了颜面,怒不可遏,当即脱出了花界,自此在六界四处游乐,不知所踪,就连梓芬仙逝都不曾露面。
及至天魔大战,六界震荡,芍药终是心系花界,又赶了回来,发现花界竟被封印。她以一己之力破印,得知牡丹等众人痴长几万年,还不敌新天帝随手一招,不禁纵天长笑。“罢罢罢,你们一群废物,除了会养花种草,家长里短,还有何用?”众芳主被她好一阵羞辱,莫不群情激奋,芍药却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自顾回了她的炼花宫,从此又理所当然地承起了芳主之位。众人虽有怨言,却是谁也不敢招惹她。牡丹虽气结于胸,但想到花界本就势单力弱,不愿再有内讧,也对她多有迁就。
此刻,炼花宫中,芍药正半倚在那贵妃榻上,双目微阖,似睡非睡。堂下一众小花仙闭目静坐,正在芳主的督导下练那调息法门。众人皆知芍药芳主性子暴烈,稍有不慎便要受罚,个个都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凝琼也在其中,可本该静心调神的她,脑海中却不断浮现那一晚在水榭风台上,小鹿仙倌将她揽入怀中时,那眼中的星海,那浑身的香气,和那炙热的唇……她不自觉的地用手指触摸自己柔嫩的唇瓣,脸颊泛出粉色。
这嘴唇和嘴唇贴在一起,为何就有奇怪的感觉呢?她抿了抿嘴巴。自己的上下嘴唇天天贴在一起,却无甚感觉,真是奇怪。她又左右手交握一下。握手亦是如此,自己握自己,便无任何妙处,但若是小鹿仙倌一握,心跳便要漏一拍,真真奇怪,可不知该问谁去?可不敢让师父知道,否则定会把小鹿仙倌抓去做成花肥的。
心里想着,她偷偷睁眼看了看芍药芳主。芳主凤目轻阖,并无异样。
凝琼闭上眼睛,想要开始静心调息,却又不自觉地想到,小鹿仙倌这些日子,入夜便来陪她,两人对月赏花,抚琴品茶,小鹿仙倌教她下棋,她有时便耍赖,对弈时见己方颓势,便吵吵着和小鹿仙倌换边下,执着小鹿仙倌打下的一片好局横冲直闯,过不了一会儿,见局势又倒向对面,便又要换边,小鹿仙倌都是笑着依她。
有时累了,她便练练字,小鹿仙倌教她行草魏碑,她一面写,一面听他谈诗论经,不时督促他多磨墨,少说话,惹得他哭笑不得,真是有趣。想着想着,不禁嘴角带笑,呼吸也就乱了。
“凝琼,上来给我揉揉肩。”芍药芳主的声音懒懒的。
“是。”凝琼忙起身上前,站到榻旁轻轻揉捏着芳主肩膀。
“这么多人,就你的呼吸凌乱,在想什么?”芍药仍闭着眼,声音也未变。
“没,没想什么。”
芍药睁开眼斜睨了她一下,“你多练练调息法门,对你身子也有好处,知道吗?”
“知道了。”
凝琼是芍药亲自捡回来的,可是花界无人看得懂芍药芳主对凝琼的态度,时而温柔备至,娇纵宠溺,时而不闻不问,放任自流,时而却又心硬如磐石,罚起来简直像要置她于死地。
就说这次被天界逐回,芍药芳主暴怒,罚凝琼藤条鞭身,雪白肌肤被抽得鲜血淋漓,几无好肉,这还不说,又亲手封了凝琼奇经八脉,再以仙法攻她,她不运气,便要生受皮肉之苦,可只要一运气抵抗,五脏六腑便疼得小脸惨白,泪如雨下,众人皆目不忍视,真怕闹出人命来,悄悄报到了长芳主那里,长芳主急召芍药,这才做了罢。
可是待得芍药回来,见凝琼昏死于地,鲜血把衣服都染红了,却又对着座下众花仙们大发雷霆,骂她们见死不救,个个都给了责罚。又亲自噙着泪,聚灵气为凝琼疗伤,凝琼悠悠醒转,微微睁开眼喊了一声“师父”,芍药芳主便泪珠簌簌滚落。可是将伤医治得差不多了,她又忽然变了脸色,用缚仙索将凝琼捆紧了,让她跪在花神塚前静思己过,一跪就是一天一夜。
凡此种种,莫说凝琼,花界无一人看得明白。好在无论修炼、听法,她都允凝琼想来就来,不来亦可,凝琼也便乐得不在她跟前现身,白日要么四处玩耍,要么。唯有今日,芍药芳主教导小花仙们调息法门,专门嘱了让凝琼也来,练一练调养身体。
“身上的伤可都好了?”芍药突然又问,声音仍是倦懒。
“都好了。”凝琼嘴上回着,心里却想,当天晚上小鹿仙倌就帮我治好了,哈哈。
芍药点点头,“那天为师下手重了。”
凝琼一愣,这是在道歉吗?这可真是稀奇啊!
芍药斜望着她,“若有来生,你可还愿意认我做师父?”
这下就连堂下的小花仙们都睁开眼面面相觑,芍药凤目一扫,她们又都赶快闭上眼睛继续修习。
凝琼有些不明所以,不过想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说:“愿意,不过下辈子师父别再用藤条抽我啦,好疼的。”
“好孩子。”芍药轻叹一声,眼眶微红,伸手握住肩上凝琼的小手,却在一瞬间脸色突变,猛地将她一甩,厉声问道:“是谁给你解了奇经之封?”
凝琼被甩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心里暗呼不好,不敢抬头。
芍药站起身来,一双凤目凛然,俯视着脚下的凝琼,冷冷地又问了一遍:“我在问你,是谁给你解的?”
“是……是夜神殿下。”凝琼嗫嚅着。“上次殿下和上元仙子来花界,殿下见我不能使用仙法,甚是不便,说既已免了我的责罚,就……就帮我解了。”
“哼,”芍药芳主一声冷笑,“真看不出来,你练功不行,勾引男人倒是一套一套的,闯帝苑,勾夜神,”说着蹲下身,手指勾起凝琼下巴,“瞧瞧这张脸,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可又有何用?是能当天后,还是能做夜神妃?都有本事爬到天帝床上了,还不是照样被赶下来!”说着眼神愈加冷沉,一甩手,“废物!丢尽我的脸!滚!”
凝琼眼中泪水快要忍不住了,忙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一众花仙都在看她笑话,巨大的屈辱简直快要淹没了她。突然,一个小花仙伸出脚绊了她一下,她猝不及防跌了一跤,姿势极为狼狈,众人更加发出讥讽的笑声。
芍药芳主本是背对,此刻听见响声,转过身来,见凝琼被绊倒在地,下巴也磕破。
“谁干的?”她厉声问道。芍药芳主本就龙睛凤颈,不怒自威,此刻更是吓得一众小花仙簌簌发抖。
“是她!”出声的是与凝琼交好的迎春花仙子,说着便顺手将凝琼扶了起来。
芍药芳主眯起眼睛,掌心多了一条藤鞭,嘴角边还留着一抹冷笑,“站起来,站稳了。”
那个伸脚绊凝琼的小花仙颤抖着站了起来,脸儿吓得惨白,“芳主,我错了,我再也……啊!”话还没说完,一记红光闪过,强劲的力道拦腰斩来,她向后一飞,猛力撞在石柱上不省人事,头上汩汩冒血。
芍药收了鞭子,一声冷笑,“说了要站稳。”说着手一挥,“拖下去。”便又靠回贵妃榻上,手撑住头,凤目轻阖。
“继续练。”
众人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