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第十章

入夜。

六界之中,最美的当属花界。即便是夜晚,也有树影婆娑,花香盈盈。而花界风景独佳之处,又数得上先花神塚前,那夹道的两岸荷花,真称得上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在月光下也照样摇曳生姿。可惜,凝琼此刻实在没情致去感受那风里阵阵荷香,她正跪在先花神碑前,已困倦得东倒西歪,哈欠连连,却因被仙法捆住了身子,只要一动,那仙法施的绳索便勒得疼痛难忍,她只得勉力支撑着,眼皮已经开始上下打架了。

“还要多久呀?都跪了一天啦!”凝琼忍不住喊了起来,尽管四下无人。

“啊!”突然她感到浑身一松,凝琼没反应过来,一下倒在地上,撞得生疼,却不禁喜笑颜开,“哎呀,可总算熬到头了。”她自语着,却也不起来,就这么闭上眼睛就要睡了。实在是太累了,被天界逐回,她一天内可受了不少责罚,又跪了这么久,腿都没有知觉了,罢了罢了,就这么睡一会儿再说。

就在这时,她闻到一阵清冽的香气,紧接着一双略带凉意的手将她轻轻抱起。她睁开眼睛,正对上润玉一双清眸。

“啊……”她又惊又喜,一翻身从润玉臂膀中跃下,却不想腿脚仍麻痹,站立不稳,一下又歪倒在地上,“哎哟!”这一下可撞得比刚才还疼。

“仙子!”润玉连忙跪下将她扶起,“可是跪太久了?”

“不妨事不妨事,”凝琼笑着摆摆手,坐在地上揉着腿,笑靥如花,“小鹿仙倌,你怎么来啦?陛下没有责罚你吧?”

润玉眼眸一暗,“我没事,只是害了仙子。”他声音中带着一抹苦涩,凝琼却没注意,略带嗔怪地说:“我就说吧,可不要两个人都喝醉了,你还说你不会醉,你要是没醉,怎么会把我放在陛下的床上呀?”她撅起嘴巴,眼中都含着笑意,“你不知道,我早上醒过来,上元仙子正在床前等着我呢,我还以为她要把我拖出去诛了,结果只是送回花界,还给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别的责罚都没有,天帝陛下真是脾气太好啦!可惜我睡着了,都没有看到他的样子!”说着她拉住润玉的衣袖,关切地问道:“小鹿仙倌,陛下没有发现你是我的共犯吧?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哦!”

润玉笑着摇摇头,低声说:“你照顾好自己,无需挂虑我。”

凝琼也笑了起来,“我没事呀,今日责罚也领完啦!”说着站了起来伸了伸胳膊,又踢踢腿,“小鹿仙倌,你来得太巧啦,我刚好跪完时辰呢!”

润玉也站起身来,微笑道:“是我解了。”

“啊?”凝琼转过身来,又看了看天象,“果然哦,应该还要跪两个时辰呢!”说着高兴地握住润玉的手,“那你可真真是来得太好啦!”紧接着又连忙放开,“对不起,我又忘啦!”

润玉低头看着手心,手心中还留着她的余温,他心跳有些略微加快,“不,是我来晚了。”

他看着凝琼,才一日功夫,原本鲜灵的少女便清减了几分,被汗湿的鬓发贴在颊边,缚仙索将衣衫都勒出了印,半挽的衣袖下,隐约可见藤条鞭笞过的血痕,唯有一双盈盈秋眸,仍是清澈如泉。

凝琼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眼眶还略略泛红,便又上前牵起他的手,柔声说:“小鹿仙倌,我真的不碍事,你不用担心啦!你来过花界吗?要不,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润玉低头微笑,“那便找个地方,我为你疗伤,可好?”

凝琼微微一怔,忙将衣袖放下,复又笑着看向润玉:“什么都瞒不过你呀!好啦,快来!”说着,便牵着润玉沿着那无边荷田行了百来步,这才站定了,指尖凝了一点星光,向荷田中点去。

“小鹿仙倌,你看。”

润玉顺着那点星光望去,原来,田田莲叶间藏着一叶小小兰舟。

凝琼狡黠一笑,“我藏的哦,我们先到船上去。”说着她一提气,“哎哟!”,却只感丹田绞痛,体内灵气乱冲,霎时间便冷汗淋漓。润玉忙一把扶住她,“凝琼?”凝琼疼得小脸煞白,脸上却笑着摆摆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润玉皱眉,指尖聚气,略微一探,眼中立时怒火滔天——“竟然封了奇经,何人如此心狠?”这时凝琼已经缓过气来,舒了舒心口,笑说:“这是我领的责罚,做一个月苦活,封了奇经,就不能使仙法的。我刚才忘啦!”说着轻蹙双眉,“那我要怎么过去呢?”话还未毕,纤腰已被揽住,长风一带,润玉已挟着她到得那兰舟之上。

待得坐稳,二人各持一桨,往那荷田深处划去。凝琼开心地笑着,“小鹿仙倌,你刚才好像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

润玉一愣,细细想来,似乎确是如此,他微微一笑,“仙子名讳,不敢直呼,怕失了礼数。”

“那我还给你起了诨名,岂不是更没礼数啦!你有没有在心里骂我呀?”凝琼笑着打趣。

润玉也笑了,“仙子天真烂漫,这个诨名甚是贴切,况且……”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多年以前,也有一位好友,给小仙取了相似的诨名。”

“哦?”凝琼睁大了眼睛,“那你那位朋友现在在哪儿呀?”

润玉一笑,收回目光,“她在人间,过得很幸福。”

“哦……”凝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倒挺巧的,我也是人界来的呢。”

润玉抬眸望向她,“仙子不是花界的么?”

“嗯……”凝琼歪头想了想,“听说我是被芍药芳主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

“嗯!”凝琼点点头,“听说,我本是老君山的一块琥珀,修成人形大概六百年的时候,被魔障凶兽赤眼猪所伤,不省人事,还好芍药芳主去人界办事刚好路过,才把我救了回来,但是我伤得太重,所以以前的事情一点儿都记不得了。”说着她蹙起了眉尖,神情里有几分忧伤,“小鹿仙倌,以前的事情你都记得的吗?”

润玉低下眼眸,“便是记得,也都是一些年深日久的噩梦罢了。”

“哦……”凝琼感到自己说错了话,又伸出手放进润玉的掌心握住,“回忆不管好坏,总还是有个滋味,像我这样空荡荡的,才真叫难受呢。嗯……”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就像一块点心吧,是甜是咸都不怕,就怕寡淡无味,如同嚼蜡,那才叫真难吃呢!”说着自己不禁笑起来,连带着润玉也跟着笑了。

“仙子所言甚是。润玉也曾忘却了儿时记忆,连生母都不记得了,如同漂萍,五根无着落,时常感到生而无趣。”他握紧了掌心中的小手,眉尖相凝,“后来,忆起了一鳞半爪,逐渐都想了起来。虽然都是噩梦,却叫我知来路,明去处,有根有着。”说着舒开眉心,微笑着望向凝琼,“多谢仙子宽解,润玉受用非常。”他一双清眸星辉熠熠,目光灼灼,掌心中还拢着凝琼一双柔夷,二人不知何时都撒了浆,任那兰舟在荷叶之间轻泛,月光朦胧,芙蕖清香,两人互相凝望着,一时天地安静。

忽然,凝琼回过神来,脸一红抽回了手,低下头不再言语。润玉也回过神来,忙持起浆继续轻轻划动。两人都不言语,气氛颇为尴尬。润玉几次张口,都又咽了回去,心下直有点着恼。最后还是凝琼抬起眼睛,小声地说了一句:“小鹿仙倌,今天也把我当男身,好吗?”

“好!”

话未毕,两人都不禁笑出声来。

凝琼将青丝往后一撩,又恢复无邪笑容,“这什么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真好麻烦,我总是忘记。”

润玉一边推浆一边笑问:“仙子对别的男子也这般么?”

“没有呀,”凝琼歪头仔细想着,“虽然我见过的男仙不多,但好像只有小鹿仙倌会让我忘了这件事,嗯……”她笑盈盈凑近润玉,一双美眸长睫扑闪,“可能因为你就像女仙一样好看吧!”

润玉哭笑不得,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兰舟已泛至荷田深处,立于船头四顾望去,莲叶接天,风一过,翠盖轻翻,菡萏红妆随着夜风轻轻摇曳。连天帝也不由叹道:“真乃良辰佳景。”

“前面就到啦!”凝琼小楫轻舟,小船轻轻撞开一层层莲叶,忽然眼前一亮,在荷田之中竟有一片空余,搭有一个小小的水榭风台,隐于高高的莲叶之间,虽不华美,却雅致非常。台上一几,几个瓷盏,旁有一琴,几个蒲团随意散落,风中阵阵清新荷香,吹得纱帘浮动。

润玉笑了起来,“仙子竟能觅得如此一个桃源。”

凝琼立于船头,抿嘴一笑,“知道这里的人不多,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说话间,轻舟靠台,润玉轻轻一步先行上去,回身向凝琼伸出手。凝琼略一迟疑,还是将手交了出去,心中想的却是:“今日甚是奇怪,为何他握着我的手,我会心跳得这般快呢?”一面想,一面用自己左手握了握右手,又感到无甚变化,心下更有些疑惑。

润玉见她面颊绯红,若有所思,便未言语,二人围桌坐下。凝琼这才醒过神来,随手摘一支荷花,嗅了嗅清香,笑着问润玉:“小鹿仙倌,我有荷花酿,你可想尝尝?”

润玉一挑眉,眼中含笑,“仙子酿的酒,润玉甚是期待。”

凝琼微微有点为难地说:“可是,花界也是限酒,那酒被我藏在水下了,今天又不能施仙法……”说着看向润玉,“小鹿仙倌,你会破水术么?酒坛就在这水台之下。”

出乎凝琼意料,润玉却端坐不动,亦不言语,只眼望着那莲池之水。她以为是润玉不会破水术,正欲传诀于他,润玉却又抬头一笑,“这个容易。”说完便破水而下,倏而便回,一坛荷花酿已在桌上。

凝琼不住鼓掌,“哇,小鹿仙倌你这个破水术太熟练了吧!”

润玉嘴角边挂着浅浅的笑,并未答话,只是给两人斟上了酒。适才凝琼说要下水取物,他想都未想便险些化出真身下去,幸而仍是控住了,却不免心中自警:润玉啊润玉,你明知她是个陷阱,却要往前到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