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陛下,您回来了。”润玉从花界回来,邝露已在南天门等候多时了。
“嗯。”润玉只看了邝露一眼,对跪拜的守门将士无甚表示,便顾自向那九霄云殿而去。
“陛下,已很晚了,您要不早些歇息吧?”邝露知道天帝又要处理政务,说不定还要夜招臣子议事,不免有些心疼。
润玉顿住了脚步,点点头说,“也好,我独自走一走,你先下去吧。”
邝露点点头,行了礼便退下了。临走前,她抬眼窥视润玉神情,天帝仍是那般神色淡然,然而邝露却感到,陛下去了一趟花界后心情不好。她本想问,但还是忍住了,这么多年了,她已是天帝重臣,是陛下最为推心置腹之人,但她知道,也只能这样而已了。不管内心多么倾慕他,君臣之分是不可打破的,若天帝不说,她便不应多问。
邝露退下了,魇兽却迎面奔来。通体莹白的小鹿,在夜晚如梦似幻,煞是好看。魇兽亲呢地在润玉腿上蹭了蹭,便乖巧地跟在了主人身旁。
晚风凉凉的,此时的天宫一片静寂。润玉朝着璇玑宫走去,眼里看着路,脑子里想着的,却全是老胡那散仙说的话:“——他俩啊,在人间那叫个你侬我侬,急得咱们陛下三番五次违规下界——”为何已过了千年,这前尘旧事还能搅动心绪?一时间,龙颜隐隐腾起一阵恼意。不,我已选择太上忘情,誓要恪守天帝本分,喜怒哀乐,不属于天帝。
可是紧接着,他便不由得想起了锦觅。锦觅和旭凤,虽然仍身担神职,但早已不问世事,在人界隐居,做起了真正的世外神仙。他们的儿子白鹭,也已是半大小子。润玉想起上次去人界探望锦觅时,锦觅和旭凤正在烧火做饭,汲井担水,就如人间普通农家夫妇一般,谁能想到火神要用火石生火,水神要跑到山脚担水呢?可是看锦觅笑得灿若春花,旭凤也与自己冰释前嫌,润玉也感到了一丝暖意。
“这样便好”,他自语道,“这样便好。”
魇兽陪着润玉来到璇玑宫,却扯住润玉衣角不让他进去。润玉笑着摸摸魇兽,他知道,璇玑宫清冷,自己睡了,魇兽便无人陪伴,所以这会儿魇兽还想在外面玩一会儿。
“也罢,今日不看公文,就随你吧。”
魇兽会意,乐得在前面蹦蹦跳跳,便朝那仙童、仙侍所住的仙居而去。这魇兽喜食梦境,所以想去人多之处,梦境丰裕。润玉微笑着摇摇头,他自然不便前往,便由那小鹿自行去玩,他独自在璇玑宫外的碧潭边坐下。
夜空中繁星密布。润玉曾为夜神,每晚布星挂夜,对这星空再熟悉不过。瞧这布星手法,如今的夜神墨生倒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墨生乃先天帝太微所收义子,真身乃一只白鹤。据说,先天帝太微娶了荼姚之后,有一回荼姚生气,自顾回了翼渺洲,太微便亲自巡幸翼渺洲去接荼姚。为表诚意,太微未带任何随从,却竟迷了道。翼渺洲外有一道天险,名唤陈渊,渊深数万长,下通妖界,便是神仙落下也要被啃噬干净。但那崖边有无数珍奇花卉草药,因此仍有人不顾危险攀缘采摘。那日恰巧太微迷路至此,见一仙童正在极为陡峭的峭壁上攀缘采药,峭壁上不光有珍奇花药,更有许多毒虫,煞是恐怖,那仙童腾挪跳跃,身手灵活,却不料渊底一股墨浓妖气上冲,正中仙童后心,当下仙童便不省人事往渊底坠去,幸得太微出手相救,将他捞了回来,又以灵力为他疗伤。可仙童外伤愈合,却仍昏迷不醒,太微便将其带至翼渺洲,令医官诊治。医官说,这仙童仙根不稳,被精纯妖气伤了仙根,恐将魂飞魄散了。太微闻言不忍,取自己一滴精血注入其仙根,这才稳住他一命。这仙童便是白鹤,彼时他其实已有千余岁,却因无父无母,在鸟族地位低微,无人教导,因此修行荒废。太微怜他身世,又探他天资尚可,便决定收他为义子,赐名墨生,送他至昆仑山山神处修行。几千年来,墨生皆随山神避世修行,仙魔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天魔大战之后百年,昆仑山神仙寿已尽,他才第一次来到天界,这才得知义父也已身死神灭。墨生无亲无故,润玉便留他长住天宫,传其布星手法,封为司夜之神。
回想着往事,润玉暗暗自嘲,呵,今夜是怎么了,竟这般宽纵思绪。
一面自嘲着,却一面放松了身体,斜倚潭边巨石,手撑住了头,闭上眼任由那思绪翻飞。今晚偶在花界听那老胡演义,又提到人间旧事,若是没有那人间一遭,按理说觅儿该与自己完婚,怀着那陨丹和自己过云淡风轻的日子,如今晚这般星空璀璨,正是赏昙花的良辰,可惜,终究是花开无人赏,寂寞香无主……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蹄踏声传来,惊醒了润玉,听来应是魇兽跑来,却不知为何如此急促,后面还有人的脚步声追逐。
“你给我站住——!”那人边追魇兽边喊。小魇兽灵活跳跃,远远瞧见潭边巨石后露出一角白衣,知道主人在此,便加速直奔而来,一下闪到巨石后趴在润玉身旁。润玉起身正待问个究竟,却不料刚转身,那追逐魇兽之人急冲冲一下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直接将润玉扑进了谭中!
“啾——”魇兽在岸边急得叫了一声。不过润玉真身乃应龙,本性习水,倒是无碍,那扑他进潭之人却径自往潭底落去。润玉一手揽住那人腰,一跃腾出水面,将那人轻放于地,这才看清原来如此莽撞之人竟是个身形娇小的小仙子。
“咳咳……”小仙子衣衫尽湿,头发也散了,湿哒哒地贴在脸上,似是呛了水,低着头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润玉轻拍其背,小仙子缓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润玉——
这一看不打紧,润玉心跳漏了一拍,觅儿?
再定睛一看,有几分神似,但到底不是。
小仙子见这人定睛望着自己,却不说话,眼睛一转,鼓起腮帮说道:“谢谢你啦!不过,这小鹿是不是你养的?哼,它偷吃了我的桃花酥,你是它主人,你须得赔我!”
润玉闻言不禁莞尔,“这位仙子误会了,魇兽只食人梦境,不吃寻常食物,你的桃花酥应当不是它吃的。”
“啊……”小仙子眨眨眼睛,脸上泛起红晕,“我……我方才去膳房拿桃花酥,遍寻不着,只看见它在……”说着声音渐低,望向魇兽,“难道真不是它?”
润玉微微一笑,轻抚魇兽,“仙子若不信,请看。”
说着,魇兽吐出一个黄色泡泡,里面光怪陆离,小仙子定睛一看,“咦?这里面的……不是膳房主事么?”只见那胖胖的主事,在梦里却是风度翩翩,仙子们莫不爱慕倾倒。
“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玩儿了!”小仙子笑得前仰后合。
“仙子这回可信了?”
“信了信了”,小仙子抿嘴一笑,“不过我听说,魇兽乃是天帝的宠物,天界仅有一只,怎么会在你这里呢?难道你……”说着她蹙眉凑近了润玉,“你是给天帝放鹿的?”
润玉一怔,“啊,我……”
小仙子跪起身来拍拍润玉肩膀,笑说:“天帝把这么珍贵的魇兽托付给你,仙君,你仙途不可限量呀!”
润玉哑然失笑,拱手道,“如此,便多谢仙子吉言了!”
二人起身,小仙子衣衫湿透,薄薄一层贴在身上,仙姿玉色一览无遗,却毫不自知,润玉忙转开视线。
“那个……小鹿仙倌,刚才是我冲撞了,对不起……你没生气吧?”小仙子低下头,抬起一双大眼睛望着润玉,“你若明天还在此的话,我带桃花酥来向你赔罪。”
润玉感到心跳略微加快,拱手道:“无甚大碍,仙子无需挂虑。”
“哦……”小仙子点点头,又怯生生地问,“那你不会向天帝告状吧?”
润玉不禁笑了,“断然不会。”
小仙子一听,笑逐颜开,“多谢仙君!那我先告辞啦!”说完行了个礼,便蹦蹦跳跳走远了。
润玉望着那渐远的背影,怅然若失。觅儿,像你,真像你。眉眼之间,总和你有几分说不出的神似,言谈举止,竟好似回到千年以前,初见你的时候——“小鱼仙倌”,“仙途不可限量”……
润玉眉宇间笼罩上一层雾气,“太上无情,还是忘了的好。”眼看魇兽也有些倦了,天帝便带着小哑巴魇兽回了璇玑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