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正月十九.第二回合

那天午后,琳琅长公主先是派了太医院的纪无攸,去崇仁坊的相府,给晏西棠问诊,以示皇家关切。

纪无攸一开始还不乐意,说他金手玉指的,只给宫里的贵人们诊脉,不想去给那些臭烘烘的外臣看病。

夜鸣珂气得,只得拿出那落薇宫的小太妃,来威逼利诱,说等过两年小皇帝长大些,要娶亲有宫眷了,她就可以此为由,安排先皇的小太妃出宫去,好方便他行事。当然,前提是他得听她驱使。

那骄矜的纪公子,与她确认再三,这才勉为其难地去了。

晚些时候,将近酉时,她又派小皇帝去探病,说他过两年就要亲政了,现在也该学着如何与外臣相处。这生病时的亲躬探望,便是明君之仪。

小皇帝一开始也不乐意,说他功课多着呢,做不完的话,明日老师又要训人的。

夜鸣珂气得,想他平日可没有这么爱学习,想来是这几日宫女们蜂拥到资善学宫来,他突然觉得读书好玩了。遂也只得开出许他玩耍的条件,来威逼利诱。许他去探望了晏西棠,可以到市集上去玩耍一番,当然,前提是在戌时之前,必须回宫。

那贪玩的少年,凑脸看了看她身边的滴漏,再探头去看了看窗外天色,便抓紧时间,飞也似的出宫了。

就这样,先遣了两员大将,去打头阵,把皇家的亲厚关切显示足了,又理完那日的政事,用了些晚膳,这才晃晃悠悠地出宫城,往崇仁坊去。

去算账去。

崇仁坊多是些带阔院园林的宽门大宅,京中权贵皆喜在此居住。政事堂相公的宅邸都是皇家所赐,自然也是崇仁坊的一座大宅院。

她还是第一次去。

去了,才惊掉下巴。

那人,竟然能够把一座富贵豪华的百年老宅,给荒凉成那个样子!

九进九出的齐备院落,全部空着,只在那右边的园林深处,辟了座堂室,来作书房用,且看起来,起居待客亦都在里头凑合了。

本是需要成群奴仆的大宅院,却就只见到一个贴身小厮,那个叫良笙的小子,据说从云泽带来的,跟了他十多年了。

当然,那良笙引着她在园边回廊里穿行时,还看见个花匠,尚在趁着那黄昏天色,侍弄修剪满园里遍植的一种一人多高的小树,枝叶未发。

良笙说,那是桔树,这帝都中的气候,桔树结的果苦涩得无法食用,可他家公子,就是想闻那春天里开放的桔子花香。

夜鸣珂听得摇头,这崇仁坊中的大宅,都是恨不得请名家来造园,叠石引水,迎风邀月,以求风雅。像他这样把园林改成果园,要闻果树花香的,怕也是独此一家了。

等入了那书房里,更觉不可思议。

这人,这点倒是跟她一样,读书写字处,不用桌椅,慕的是古风,地席小案。也不知是不是跟她一样,想要捡懒,图个坐卧自由,随意堆放。

然后,就看见那到处都是书,书架,案头,地上,堆满的书。仰面翻开的,俯身叩着的,歪斜挪着的,合着的,卷着的……书才是这屋子里的主人。

晏西棠坐在这书海中央,简席蒲团,红木小案,点墨提笔,勾勾画画。

像是在翻找查阅什么。

夜鸣珂立在门边,一身雪裘也不知该不该解,她有些下不了脚。

转头,良笙已经退了出去,不见了人影。

“公主来了?”晏西棠的声音,从书堆里传出来,迎接她。

忙得起不了身,抬不了头。

“这待客之道可真是……”琳琅长公主别头,吐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主仆二人的待客之道,都这么奇怪。没口茶,没个座,也没个人来给她接衣服。

她后悔把紫绡等人,全部留在门上了。

“长公主殿下不是就想来看看臣的真实样子吗?微臣平日在家,就是这样的!没有半点伪装……”那人继续忙他的,顺便抬手指了指小案对面的地席,“请坐!”

原汁原味,原封不动,没有半点因她的到来而改变与……迎合。

“……”

也罢,夜鸣珂认命地,兀自解了雪裘披围,抱在手上,行到那红木小案对面的地席边上,顿了顿,却也不坐,只将披风给搁在那锦团上,然后,甩手晃步地,游走开去,四处打量一番。

就是个初次到别人家中,就到处乱瞧的,没规矩没礼貌的市井女郎。

心头想,他都不拘礼了,她还那么客气做什么?

看着那人眉眼有神,目光炯炯,只专注于他手中书文,似乎也任着她随便看,她便微微欠身,偏头来觑着,没好气地问:

“晏大人不是生病了吗?”

都告假三天了!

不是说风雪地里受凉,冰湖水里冻伤,卧病在床了吗?就知道他是装的吧!她都一碗姜汤下去,就没事儿了。就不信,他就老弱病残到这个地步!

“对呀,一直都还发着烧呢,嗯……这会儿都还有点……”

晏西棠抬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然后,又搁了手中书文,侧身抬手,靠了身后凭几,抬眸来看着她,大有一副不信你自己摸的样子。

男子深衣披裘,散坐于席,一双桃花眼眸,精亮得照得见灯烛与人影,嘴角一抹似笑非笑,有种敞开胸怀,张开罗网,等着她来投的怪怪感觉。

夜鸣珂抚膝躬身,盯着他看了少息,终是忍住那伸手的冲动,直起腰身走开去,往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一边胡乱翻看,一边咬牙说来:

“反正,俸禄可是要按天克扣的!”

“嗯,这病假要扣俸禄的规矩,得改一改……”相公大人跟着随口,就要弄权改了这不合理的规矩。

“你不是还这么精神吗?咳咳……”

夜鸣珂有些急了。跟他斗嘴,总有呛着的时候,加之那陈年书本上的纸张粉尘,笔墨气味,弥散到鼻间,搞得她咳嗽起来,反倒像个病人。

“都是些要参加下月春闱的学子递来的文章,让帮忙看看,这不赶急吗?”那人又拿起案上文章,赶急地看。

“可真是上心啊,晏大人发着烧,都还在指点文章,那些春闱学子要是知道了,也不知要怎么感激……”

这考前的递往,不就是在培植门生,挑可为己所用之人吗?

夜鸣珂心头哼哼,又将他的奸邪用心猜度了一遍。

男子却浑然不觉似的,兀自谦虚了一下:“这点病痛,倒也不妨,还看得动文章的……”

大有以为天下学子指点迷津为己任的自觉,亦有些许……感觉自己身体还行脑子好用的自得。

“那你为什么把自己说得那么惨,害得我今日被骂了一上午!”

女郎豁然转身,猫腰下来,居高临下地,咄咄问他。

她终于,逮着个他掉坑里的机会,把那口气给撒了出来!

都看得动文章,却装病告假在家,不去上值,成心让她挨骂不是?

“……”晏西棠仰面,将那张气呼呼瞪他的小脸,凝看了少息,突然绽了笑,软软的问她,“公主那么聪明的人,不知微臣之用心吗?”

“……你就是想让我被他们骂!”

夜鸣珂被看得心慌,便撤了那对视,转身走开去。却依旧认着那死理。

“他们骂痛快了,是不是觉得自己更厉害了,办起政事来,又好又快?”晏西棠又追着来问她。

“……”夜鸣珂不答,心头却在转。

似乎,今日那小朝议上,她被数落一通之后,那后头的议事,确实有那么点意思,又好又快。大佬们都好说话得,让她有些惊讶。

“水至清则无鱼,让奸者有机可图,亦要让直臣有义可伸,是为上位者之道。”

晏西棠叹气,不觉又是那师傅上身了:

“能够有些无伤大雅的昏庸小事,让朝臣们来理论伸张,他们才有机会做直臣,朝中有直臣,才是皇家之福……所以呢,我这也是在帮公主呢……”

“……”夜鸣珂无言。

其实吧,这道理,一说,她就懂,甚至,不说,她也大概懂的。只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罢。尤其是对他!他总是太聪明,有种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

“哎,我这是在帮公主呢……”那人见她低眉顺目地,没了声气,竟还强调着,来索要功劳来了,“公主怎么谢我?”

“谢你作什么?”女郎便挑了眉,气得再一次扑过来,一个矮身蹲跪到他身边,面对面地,换下一桩理论,“你还咬我呢!”

“你先咬的呀……”晏西棠伸出一只手,意思是给她看,那天晚上她抢卷轴时,在他虎口上咬的牙印。呃……其实,早都消得没了影儿。

“哈!我可没你这么狠!”

夜鸣珂便抬手,摸了唇角血痂,微微抬颌递脸过去,给他看。

这可是实打实的证据。纪无攸说她是疤痕体质,有个破皮流血的,十天半月都愈不全。

那人果然凑脸看来,还差点抬手来抚,抬至半空,凝了凝,终是撤回去了。

“啧啧,倒是哦,我也没想到,有这样狠……”却也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继而,桃花眼眸一闪亮,喉结一口吞咽滚动,又想了个补救的折来——

“要不,公主再咬回来?”

那俊美如画的男子,眉梢挂俏,眼眸含光,丰唇染笑,可能还因为低烧的缘故,面色上泛些潮意,有种说不出的魅惑与风流。

“你……”

夜鸣珂瞠目结舌,简直要疯了!

看着那笑面俊颜,只觉得是无比的犯贱与找抽。

不觉咬唇发狠。这般戏她,当她不敢咬吗?

那深园静室中,满地书册如海,孤男寡女,栖在一张地席上,一坐一跪,就那么尺间距离,眉睫可数,眸光可印,呼吸可闻……很容易就断了弦的。

有时候,恨的劲儿,跟痒的意,不怎么分得清。

然而,世事多蹊跷,无巧不成书。

这种时候,偏偏有不速之客来临。

“公子,容家小小姐来了!”

良笙在屋外,扯着嗓门喊。似乎是一边大步走,一边在通风报信。

那是一种主仆间的默契。

就见着晏西棠快速起身,一把还伸手来拉她:

“公主先回避一下!”

那神色,竟像个……要藏小情人的郎君。

“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我回避?”夜鸣珂缩手,赖在那地席上,板着脸反问。

她看得出奇,她来了这半响,都不见他起个身,这会儿,来个容家小小姐,就让他如此利索,且还要将她藏起来?

是什么道理?

“那就不回避吧……”晏西棠笑着点了点头,有些无奈。

正要扬声跟屋外招呼。

“不不,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夜鸣珂却突然起身了,抱过地席上的雪裘披围,主动往那一排书架边上的里屋钻去。

她突然心血来潮,改了主意,决定回避一下,然后,看看那位容家小小姐,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正月十九.第二回合 晏大人胜。晏大人凭借聪明才智和无敌的无赖,胜!只是,提醒一下晏大人,还是要悠着点,如果把公主彻底惹毛了,就不是咬一口回来这么简单了。人家可是连同归于尽的事情,都干得出的......晏大人说:来,来,来,越复杂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