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一醉解千愁,萧辰却从没试过借酒浇愁,因为忘忧的前提是喝醉,醉不了,愁绪就浇不下去。殿下身经百战,千杯不醉,也从没有人见到过他喝醉的模样。
很荣幸,容渊成?了第一个看见他醉酒的人。
两人一杯接一杯,酒坛空了一个又一个,容渊还是头回喝这?么多酒,丝毫不显醉态。萧辰见他酒量不错,来了兴致,或许是真想看看一杯倒的木清原身究竟能到何等程度,清脆的碰杯声里又?是酒液下肚,若不数数坛子,他自己也记不清喝了多少了。
凡间的一壶春不过十来年,幽冥的一壶春那可是千年陈酿,萧辰把酒当水喝习惯了,从前什么酒也不在话下,等他察觉酒量或许跟修为还挂点钩的时候,脑子已经开始发晕了。
若是这时候停下,或许还不至于醉糊涂,奇异的是思维明明还清醒,握着杯子的手却停不下来,萧辰就沉浸在这熏熏然的状态,继续饮酒,直到意识被酒香淹没,什么也察觉不到了。
萧辰最初有醉意时,除了面色红了些,并没有其他不妥,语气姿态也是如常,等容渊发现不对劲,萧辰已经将?杯子一搁,下巴枕着手臂,趴在了桌上。
萧辰放话说要瞧瞧容渊的酒量,结果容渊还没醉,他却先败下阵来。
容渊轻轻睁大眼:“殿下?”
萧辰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摇晃,根本没看清容渊的字,只是察觉到容渊身边似乎有动静,便将视线落了过来。破军殿下一双桃花眼,战意凛冽的时候很能慑人,噙着笑?时春风化雨,能吹进人心坎里,而从没人见过他如今这?般模样,双眸雾气氤氲迷蒙,点了水色,波光潋滟桃花酿,不比美酒更醉人?
萧辰半阖着眼,迷迷糊糊,似乎是想看清字迹,又?努力撑起眼皮睁眼,而容渊……容渊已经看呆了。
他不由想起新婚那日,云雨骤歇后,他替萧辰摘下蒙眼的布条,萧辰闭着双眼,眼角与鸦羽都带着湿意,若是那晚没有遮住星君的眼睛……是否也会如此刻这般勾人心魄?
明明平常的萧辰就已经让他移不开眼了。
容渊的耳朵“唰”一下红了个透。看来如今幽冥尊主身上还是能找着当年鬼面的影子的。
萧辰似乎仍旧看不清,他歪了歪头,另一只手朝字迹探过来,喃喃道:“写的什么……?”
这?一抓自然是更看不清了,灵力字迹从他指尖缝隙里穿过去,容渊确定他醉了,不过不知醉到了什么程度,他试探着伸出手去在萧辰眼前晃了晃,却被醉鬼一把抓住了手。
容渊:“!”
掌心的温热猝不及防传过来,容渊冰冷的手久逢温暖,被烫得下意识就要缩走,可或许是心底那隐秘的一点点念想作祟,他没能第一时间收回手,就犹豫这?么一下,萧辰另一只手也覆上来,直接两只手给他焐住。
“怎么这?么凉,”萧辰双手给他捧着,“不怕,我给你暖暖。”
容渊手猛地一颤,便再也没有抽手的力气了。他看着萧辰醉醺醺的模样,试探地轻轻回握,见萧辰没有反应,便慢慢用力,握紧了萧辰的手。
啊,确实很温暖,叫人如何舍得?放开。
容渊让字迹变大了一些,送到萧辰眼前:“殿下,你醉了。”
萧辰瞪着迷蒙地眼睛瞧了瞧,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看清:“你怎么不说话?”没等容渊反应,他腾出一只手扶了扶晃悠悠的脑袋,“对了,你不会说话……”
他俩一只手还交握在一起,萧辰此刻醉酒,手心和脸上都热得很,容渊冰凉的触感对他来说正好。容渊心道不是不会说话,只是暂时不能说话,等殿下可以归乡那天,我一定用自己的声音为你道贺。
只是数百年不曾用过的嗓子,也不知到时候声音会不会变得?很难听。从前作为鬼面的时候,他也不怎么爱说话,由此跟某些士兵产生过误会,萧辰总是逗他多说几句,起码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免得?别人总是误解:“声音这么好听,也让我们有机会多听听么。”
等萧辰酒醒后,可得提醒一下他,如今再?不能像从前那种喝法,免得?醉酒的姿态让别人瞧了去。容渊一点没觉得?萧辰先握住自己的手是自己被占了便宜,只想着决不能让其他人有机会对萧辰动手动脚。
萧辰倒是没继续喝酒了,酒杯已经被他手臂挤到了一边,容渊起身,想将萧辰扶起来。这?里是一座亭台,萧辰和容渊在此会见了妖族的使者,顺势就在这里喝起了酒,从这里望出去,能望见幽都天空中飘着的浮灯,亭台周围种着奇花异草,虽然此处只有黑夜,他们却成功编织出了自己的美景。
容渊轻轻一拉,萧辰感受到力道,顺着站起来,却在容渊扶住他前先行动手,以扶人的姿势架住了容渊:“你怎么……一直在晃?站不稳么,我扶你……”
容渊哭笑不得?,究竟是谁站不稳,萧辰拉着他,人根本是踉踉跄跄的,连带着他走得也很费劲,磨蹭半天,才挪开几步远,容渊以唇形无声道了句“得?罪”,然后抬手,手臂揽过萧辰的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萧辰无?意识搂住容渊的脖子,稳住身形,声音带了点满意:“……这倒是不怎么晃了。”
容渊忍俊不禁。
能把最珍视的人搂在怀里,大约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容渊抱着萧辰,与成婚当日赶着带人去救命不同,此刻心境尽是愉悦安宁的,也不急着飞奔去哪儿,难得被萧辰这?么靠着,他也忍不住多感受一下。
不过容渊好歹知道萧辰最不爱在人前示弱,自己这?么抱着他,得?绕着人走,只可惜他虽贴心,有人却主动凑了上来——容渊刚将?萧辰抱稳,左忆和右常就走进了他的视线。
此情此景,右常倒抽一口凉气,左忆很有先见之明迅速拉开与右常的距离,省的他在一把掐在自己身上。
“嗯?”
容渊抬手,将?萧辰的脸朝自己怀里靠了靠,不愿让别人瞧见他的样子,萧辰迷糊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神不解,像是在困惑,又?像是在询问,容渊不敢跟这?样的他对视,靠着面具,努力维持表面的淡然,询问左忆右常:“何事?”
“我有……不是,没、没事!”
右常磕磕绊绊临时改口,左忆在旁边憋着笑?,他们半天无话,容渊便带着萧辰走了。主子走后,右常狠狠瞪了眼终于笑出声的左忆,上去对着他胳膊又?是一下。
“哎!”左忆揉着胳膊躲开,“又?掐我做什么!”
右常咬牙切齿:“你笑?什么?”
“笑?你大惊小怪。”左忆拍了拍被右常拧出褶皱的袖子,“要我说,尊主愿意同殿下亲近,我们得习惯,道侣之间,别说搂搂抱抱,有更密切的接触也很普通对不?”
“那也得?真是对恩爱的道侣才算啊,”右常烦躁道,“尊主即便是一界之主,在破军殿下眼中恐怕也只是一介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陷得太深,最后苦的是谁?”
左忆见他眉头皱得很深,是认认真真的烦恼,叹了口气,收起嬉皮笑脸模样,口吻也正经了:“尊主若真是喜欢,为何就不能争取?星君也好战神?也罢,想要便去求,我只知道若不争不求,那才是什么也得?不到。”
这?……确实有理,右常泄气:“什么时候跟尊主谈谈心,问问他真正的意思?”
容渊是前尊主捡来的孩子,无?父无母,左忆右常对他来说亦兄亦友,在前尊主羽化后,称得上容渊亲人的便只剩他俩,相依为命一词太过凄苦,在他们身上或许看不出来,但三人之间,确实是维系着牢固的纽带。
“也好,起码让我们知道该拿什么态度面对破军殿下。”左忆伸个懒腰,拍了拍右常的肩,“走吧,今天无事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容渊带着萧辰,选了僻静的路线,绕开其他人,来到了黄泉边上。
萧辰酒品好,醉了也不发疯,被容渊抱着,神?情还挺惬意,这?也越发让容渊下定决心,在萧辰修为完全恢复以前,自己一定要注意他的饮酒量。
黄泉水浑浊不堪,并非里面藏着泥沙污垢,它?干净却不清澈,生来如此。
容渊将?萧辰轻轻放下,两人一起坐在彼岸花的花丛里,容渊将?萧辰抱在身前,是一个守护的姿态,大片艳红的彼岸花闯入眼帘,萧辰迷蒙的眼神闪了闪,似乎找到了焦距,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只安静地盯着彼岸花看。
跟被人踩碎在人间的那朵不同,这?里的花正开得?旺盛,散发着鲜活的气息。
“我是师父从黄泉水里捡来的孩子,”容渊将?字迹浮在萧辰眼前,也不管萧辰有没有在看,他就是想说说,“我漂在水里,师父说没被浪头拍死算我命大。”
黄泉水在此刻应景地打了朵浪花,滚动着向前奔去。
“我本以为我活着,最大的背负就是憎恶仇恨,师父对我有恩,这?是我该还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活着的意义了。”
萧辰在容渊怀里一直安静地赏花,他突然将头往后靠了靠,靠住容渊肩膀,后背完全贴在了容渊身上,这?是一个非常放松的、极为信任的姿势,等于这个怀抱让他安心,他把自己都交了出来。
容渊受宠若惊,抿了抿唇,犹豫一下,大着胆子将?自己的下巴也搁在萧辰肩头,萧辰没拒绝,容渊微微勾起嘴角,将?放在萧辰腰间的手又?收紧了两分。
萧辰呼出的气息里都带着酒香,说话比方才清晰了些:“战乱时,我曾见过许多孤儿难童,有些小家伙,连化形都还不会。”
战乱无情,不分种族,不分老?幼妇孺,残酷地对待所有人,萧辰曾见叛军城破后有人求他放过自己的孩子,愿意用性命赎罪,说罢便自杀,谁也没来得及拦下。
“我本来也没想杀他,”萧辰喃喃道,“但他的死也与我有关,我背着他们的命,都记着呢。”
“可执落那个疯子,他居然聚起了一批幼童,摘了他们的心脏,再?做成?半死不活的傀儡,把他们当做兵器。”萧辰手指不由收紧成?拳,这?些往事,不去想便罢了,只要稍微回想,便心如刀绞。
平日里萧辰是不会将?这?些苦水倒出来的,容渊抬起他一只手,耐心地、一点点将他收紧的手指推开,而后与他十指相扣,无?声地支撑着他。
萧辰说的事他知道,因为平乱军第一次遭遇孩童傀儡时他还在萧辰身边,在那之前,他们不过是听说执落做了这?样的傀儡,只有亲眼见到,才知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幼童大多修为不足,被执落这样炼制后,就成了可以上战场的兵器。
头回遭遇,他们将这?批傀儡俘虏后关押了起来,所有人都来想办法,看还有没有得?救,但幽冥出身的容渊一眼就知道没得救,大能们没了心脏能活,修为低下的孩童不行,这?些人本该去往幽冥的灵魂被硬生生困在失去生命的躯壳里,不人不鬼,不生不死,只有毁了身体毁了禁锢,才是对他们的解脱。
其余人花点时间自然也能看出来,一时间中军帐内鸦雀无?声,良久后,不知谁道:“执落真该永世不得?超生!”
当晚,鬼面偷偷摸到关押傀儡的地方,打晕了守卫,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动作,就察觉有人靠近,他立刻警觉:“什么人!”
“嘘——”狐曲从阴影里走出来,低声道,“想把其余人引来么?”
鬼面轻哼一声:“你来做什么?”
狐曲习惯了鬼面的臭脾气,并不在意:“来做跟你相同的事。哎呀,没看出来,你这?小子还算有心,殿下没白疼你。”
鬼面沉默不语,狐曲抬臂将?狐火送出,火焰从铁笼空隙间飞进去,沾在傀儡身上就燃了起来,火势蔓延得很快,迅速就将那些傀儡尽数吞没了。诡异的是火只烧傀儡,并不烧着其他地方,狐曲打着扇子幽幽道:“明明是三界的问题,他背得?够多了,何必事事要他亲自动手呢。”
鬼面跟他对视一眼,没做声,看着傀儡烧尽后,两人飞速离开,等其他人发现时,里面就剩了一堆灰烬。
容渊当时站在萧辰身后,没法去看他的表情,也不知萧辰对着那堆灰烬在想什么,只是打那次后,战场上再?遇这?种活死的傀儡,萧辰都尽数斩了,没再捉回来过。
萧辰从三界战乱里走过,背起来的岂止是杀业,是常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之重。
萧辰头缓缓低了下去,含糊地呢喃出声:“要是又乱了……我真能视若无睹么……”
他声音太轻了,容渊险些没能听清,他不知萧辰占梦预出了乱象,只以为萧辰在派遣压在心中的烦闷,又?浮出一行字迹:“殿下,我跟你一起背负可好?”
萧辰却又安静了,许久没有动静,容渊低头一看:萧辰竟是靠着他,睡着了。
花丛簇拥着两个身影,娇艳欲滴的花瓣和两个风姿绰约的人构出极美的画卷,容渊忍不住将额头轻轻贴了上去,挨在萧辰发丝上,他心道:你不回答,我可就当你默然同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更新!谢谢诸位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