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心悦之说

天界的二皇子乘风是个直性子,这一点,相知已经深深认识到了。二皇子挑选了几位官员协助破案,相知也在其中。

相知当日不仅答案细致周全,更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字,此次募集就他一人通过,乘风召见他,本着爱才之心,想与他多谈谈,哪知道一聊,竟发现两人非常不对付。

相知此刻正在书房轮值,整理书卷,刚将一类分好,最顶上一本便被人拎走了,相知抬头一看,深吸口气,再规规矩矩行礼:“二殿下。”

乘风嗯了一声,然后看着手里的书:“《云山物志》是风物,怎么分到妖兽堆里了?”

相知:“虽名‘物志’,却并非包容百物,除了妖兽,别的物只有寥寥两页,不足以划为风物志。”

乘风硬邦邦道:“以前便是在风物志里的。”

相知:“划分不精,可以改。”

乘风瞪了他一眼:这死倔的劲!

相知坦然对视:这狗脾气!

他们初次见面时,相知本来也想装着乖顺,只是一聊上见闻,不能让步的地方他决不让步,乘风也是个犟着不退的,说着说着就成了各执己见,还擦出了□□味。相知本以为自己已经把人得罪了,做好了收拾滚蛋、另找他法的准备,结果他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什么意思?

让人滚蛋还得皇子亲自来吗,叫个传令官不就行了?

乘风放下书,装模作样把手背在身后,迎着相知“有话快说”的眼神,他架子还没摆完呢:“你是真不怕得罪我。”

“怕的,”相知道,“但是有些事不能让步,这是原则。”

相知说怕,是因为得罪了他,调查的一条路子就断了,他还得另想办法,多一事。乘风又不知情,自然不是这么理解的,反正这句话莫名让他心情好了些,脸色也没那么臭了:“明天星界的星君便要来天界再次查探,要去一趟破军殿下暂居的洞府,你随我一道。”

乘风虽头回碰面就跟相知闹了个不愉快,但他得承认,相知很有学识,之前辩论时还有天官帮着自己说话,都被相知驳了个哑口无言,倔是倔了点,但好歹有真才实学,加上他背后没多大牵扯,底子干净,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乘风不可能放过的。

相知也是一喜,看来二皇子虽然脾□□了点,正事上也还是能说人话的,于是真心实意恭敬了一把:“是,属下领命。”

二人间气氛缓和不少,乘风戏谑道:“你还知道是我属下。”

相知挺直腰板:“为人臣,尽忠言,忠言要是难听了些,殿下多海涵。”

乘风一噎:什么意思,意思是他以后还敢?!乘风深呼吸,打定主意等案子办完,一定把这个小仙官扫地出门!

天界有天界的事,幽冥掌管轮回,事务也是每天都有,右常捏着纸张,自言自语:“近七日内,人间没有出现厉鬼,不错;妖界——唔,尊主,有何事?”

右常的胳膊被容渊不轻不重隔空一弹,容渊不能说话,属下们用心做事时不能时时刻刻注视着容渊,因此若有需要,容渊便用这种方式将他们注意力拉过来。哦,也有时候是直接把灵力勾勒的文字凑到眼前,但这样比较突兀,容渊还是喜欢先打个招呼。

容渊搁下笔,灵力字迹漂浮:“我要喝酒。”

“喝酒?”右常讶异道,“你不是不爱喝酒么,怎么突然……我让人准备。”

左忆从书案里抬起头来:“喝酒好,也分我一个杯子。”

右常唤侍从去准备,容渊特地补充道:“要烈酒。”

右常:“那您可得说说,烈到什么程度了。”

左忆眼睛都亮了,赶紧插嘴:“尊主,最烈的当属一壶春,开一坛如何,我好久没尝过了!”

酒的名字让容渊顿了顿:“一壶春?”

右常也露出怀念的神色:“你不喝酒,所以不知,是前尊主亲手酿制又存起来的佳酿,都是千年陈酿,他老人家从前会拿出来和我们小酌几杯。”右常看了看左忆,难得没管着他,轻声道,“那时陪前尊主喝酒的,是我和无念,左忆只蹭过一两回。”

无念是前幽冥左使,右常最初的搭档,她也是左忆的亲姐姐,她失踪后,左忆接代左使,无念至今下落不明。

“千年凝一春,杯中揽百川。”左忆摇头晃脑,“酒的名字还是姐姐起的,”他难得笑得温柔,“多好的名字。”

前尊主是容渊的师父,也是养大他的人,如师如父,容渊被捡到的时候,无念早就失踪了。一壶春,难道师父游历人间的时候……界主不能以真身亲临人间,但捏个化身去游历人世还是没问题的。

前尊主魂归天地,如今放酒的地方要有容渊许可才能进,容渊同意:“就开一壶春,你们要是喜欢,可拿两坛走。”

左忆立刻起身:“多谢尊主!”

右常白了这馋嘴的一眼,同样道谢。

侍从将酒取来,给容渊斟上一杯,右常实在好奇尊主为什么突然想喝酒,便一直瞧着,就见尊主端起杯子,先浅浅呷了一口,而后仰头饮尽杯中酒,放下杯子端坐,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右常摸不着头脑,他也等了等,只等到容渊舒出口气,就只是一杯酒下去,也没别的什么事发生。

……所以喝酒真的只是心血来潮?

容渊只喝一杯,就让侍从将酒分给左忆和右常,自己拿起笔继续批阅文书,美酒在前,左忆不管别的,右常端起酒,拿满肚子的莫名其妙当下酒菜,纯当休息片刻。

※※※※※

萧辰架着被一壶春放倒的人来到相逢客栈,找掌柜的要了两间房,刚好是隔壁,萧辰带着人上楼,将木清安置到房间内。

都说醉酒的人会格外沉,萧辰带个人却是轻轻松松,木清比他矮了半个头,说起来,容渊是要比萧辰高出半头的。

他趁木清不省人事,顺便用灵力探了一探,什么也没查出来,难道是他想多了,木清真只是个普通凡人?

不,也不排除如今自身修为低微,查不出的可能性。

萧辰深深瞧了一眼榻上酣睡的木清,起身推门出去了。

一杯烈酒就醉得不省人事,按理说不躺几个时辰是清醒不了的,然而萧辰前脚刚走,木清眉心就泛起一点紫光,他很快睁开眼,没事儿人似地坐了起来,面色也恢复如常,红晕消失,完全看不出醉酒模样。

他起身了,却不急着动作,就这么坐着,居然能一动不动,宛若木头人。直到天边斜阳,夜色渐蔓,他才终于又动了,从一樽木偶变回了活人。

一动不动坐了整个下午,起身行动时,木清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滞塞。

他的包袱被萧辰解下来搁在了桌上,木清打开包袱,拿出新的衣衫换上,把带着酒气的衣物换下。这次他挑了件水色长衫,比先前的蓝还要再浅些,仔细一看,他包裹里的衣物尽是浅色,喜欢浅色衣物的人,多半也会喜欢白衣,但他的衣服里独独没有白色外衣。

木清不是不喜欢白衣,他只是……更喜欢看白衣穿在某人身上的样子。

客栈有住店的也有打尖的,木清下楼,很轻易就瞧见了萧辰,不仅因萧辰长得显眼,还因为他一个人便坐了一个大桌,桌上照样堆满了食物,仔细看,还有街边油纸包着的小食,约莫下午出了门,买回来的。

木清来到萧辰跟前,萧辰手里又是酒杯,他抬眼笑:“醒了,感觉怎么样?”

木清不好意思:“说实话,头昏脑涨。”

萧辰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不能喝就别喝了,酒不是必需。”

木清比划:“可你看着很喜欢。”

萧辰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认真地想了想:“也不算吧,不过是尝个滋味,就是拿上好几年不喝,也不会馋。若是我真心喜欢的东西,必然割舍不下。”

“不慎醉酒,又麻烦你一遭,房钱我会付给你的,这顿饭我方才已经在掌柜那里结过账了。”

还记着中午说的请客呢,虽说萧辰觉得不用这么客气,但有恩必报的性子很不错,萧辰道:“房钱不必给了。我们来得巧,今天我出去逛一圈,听说明天就是明霄城的花灯节,会很热闹,我们都是异乡人,你陪我瞧瞧花灯节,就算抵房钱。”

这哪是抵债,明明是难得的好事,木清若是坚持要跟萧辰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清算,反而生分,他便答应:“求之不得。”

木清胃口小,跟萧辰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两人一个说,一个用手比划,饭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跟某些高声喧哗热闹非凡的相比,他们这桌气氛格外平静,萧辰不讨厌这种感觉,很自然,很舒坦,就好比烈酒有烈酒的痛快,清酿却也别有滋味。

萧辰说起今日在明霄城内的见闻,他莫名来了句:“你运气好吗?”

问题虽突然,木清却认真想了想:“有好事有坏事,无法一概而论。”

“我以前运气不太好,”萧辰说,“可最近跟某人命数相连,今天我去赌坊试了试,你猜怎么着,就随便赌着玩玩,居然全赢了下来。”萧辰感慨万分,“可见他运气不错,是我沾了人家的气运。”

木清给萧辰的感觉与别的人不同,但此时他关注点倒不出所料:“命数相连这种事能办到?”

他表现出十足的好奇,萧辰带着神棍的口吻悠悠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木清居然不认为是吹牛,而是认真地信了:“萧兄说可行,必然是可行的。”

他想到什么,目光骤然柔和下来:“说到运气,我曾遇上过一个人,我必然是花光了几辈子攒的好运才能碰见他,大约是运气用光了,在之后……我却不知道如何留住他。”

如此夸张的说法,萧辰品出点门道来:“是心上人?”他自己虽然不知情爱,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看的可不少。

就见木清脸颊和耳根一红,模样比之前醉酒还要俏,然后他不好意思地、轻轻地一点头,承认了。

萧辰被小孩儿腼腆样逗得直乐:“我虽不懂情爱,但比你年长,见得多,人生路上的建议还是能给点的。”

木清坐得笔直:“萧兄只年长我几岁,可别拿我当小孩儿看。”

还真不止几岁,十来岁的凡人在活了万年的星君面前,可不就是小孩儿么。

“哈哈,总之你叫我一声兄长绝对不吃亏。”萧辰桌上这壶是桂花酒,与中午的烈酒不同,甘甜清爽,拿来润喉正好,他抿了一口酒,唇齿间尽是桂花芬芳,“要留人,无论亲朋还是爱人,心意不可少,你在乎他,也得让人在乎你。”萧辰盯着他瞧了瞧,“你该不会是单相思吧?”

木清面色大窘,头快埋到桌上了,但一双手还是抬起来在比划:“我怕他觉得我不够好。”

萧辰虽活万年,却从没动过爱慕之心,在这点上,就算面前这个小孩儿也能当他老师,他不可避免想到了唯一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容渊,喃喃道:“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呢?”

牵肠挂肚?或者跟木清这样担惊受怕?把一个从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是需要多大勇气啊?反正肯定比上阵杀敌更勇敢。

萧辰这句话本算自言自语,木清闻言却抬起头来,他郑重地回答了萧辰:“时时刻刻念着他,想把最好的都给他,愿为他倾尽所有,”他指向自己,手势慢慢道来:“包括我这条命。”

“你……”萧辰被木清眼中异样的神采震了震,他本不是爱对人家私事刨根问底的人,却不由脱口而出:“你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小小年纪,居然就爱得如此之深。

天幕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盏,客栈里的人间灯火照着木清的面庞,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他心中有红尘,眸中有辉光,虽只能用手势比划,却胜过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柔情衷肠。

“我曾只知深渊长夜不尽,是他予我无边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