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两人低气压回到沈阳,在何妈说笑下气氛缓和?。

是什么时候?

李寺遇想问,却没问出口。很巧合的是,他上次才听邹青讲起惊恐障碍这一病症,否则脱口而出的该是更令人伤心的:什么是惊恐障碍?

邹青说冯菀以前患过躁郁症,然后压抑着压抑着只显现出忧郁症状,到后来以为一切如常了,却患上惊恐障碍,变成了焦虑症。不好好治疗的话,精神病就像鬼打墙一样变换方式闯入你的生活。

“莉莉。”李寺遇全然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莫名其妙?”丁嘉莉有气无力,依靠椅背,似遥遥地睨着他,“我也觉得,为什么我总是心悸,害怕自己会死——你说是我被舆论所扰,感到害怕,你说是我脆弱......!”

这段时日以来,丁嘉莉反复提起这句话。其实不需要她说,他也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本来能够表达出脆弱破碎和?苦痛的人,哪怕是对一个陌生人也具有恻隐之?心的,他完全懂得不被理解的人获得一点理解就等于有了多一点支撑。

那时候......怎么会对她如此冷漠?

自我修正作有利陈述的记忆,已经模糊了那些片段。仿佛透过结霜了一个冬季的窗玻璃,只手去揩,刚一触碰就疼。

那时丁嘉莉恨恨地盯住他,比现在积怨得多。可只是被她当下的眼神凝视着,他就觉得快要受不了了。

那时候是怎样的傲慢,才会笃信自己完全正确——

也不对,他感觉到她过得很苦,所以才在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像进行漫长庭审,得到法官一锤定音的罪人一样,无话可说。

她很苦,可是他未尝不是。

一面自省一面开脱,人的两种心性开始打架。

李寺遇低缓地说了句:“抱歉。”

车里气氛沉寂,两位助理比他们更仓皇无措,在前座闷声不语。

助理小甲支使小乙打开车载电台,本地私家车频道,主持人正在连线听众朋友倾听情感问题。

听众抱怨和前夫离婚后,自己一个人辛苦带小孩,现在遇到了一个新的人,各方面条件都蛮合适,但前夫跳出来想要复婚,攻势猛烈。

一边是新的幸福和?未知的困难,一边是已知的困难和不确定的幸福。

陷入两难境地的女人问主持人和其他听众朋友,该怎么办?

闭上眼睛忍受病痛折磨的丁嘉莉再度看向李寺遇,仿佛在问:你觉得呢?

李寺遇拢了拢手指,覆上了丁嘉莉的手背。后者没有抽开,只是别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主持人用令人难忍的做作腔调念台本:“我们身处名为爱恋的幻境,追寻的幸福源于想象,我们早就从文学、电影中习得’什么是幸福’,但真的明白如何去爱和被爱吗?我们爱上的是让我们痛苦得恰到好处的人……”

*

良久,保姆车驶入机场路,司机和两位助理下车搬运行李。

李寺遇说:“我走了。”

丁嘉莉已经缓过来了,蹙眉说:“今天是元旦!我推了家人朋友所有的局——”

话出口惊觉似等价交换,并非本意。

李寺遇下颌线紧绷,咬了咬口腔侧壁,说:“是,你做了好大的牺牲。”

后面的车按喇叭催促,李寺遇和?丁嘉莉只得下车。冷风吹,丁嘉莉没戴好的围巾就要飞出去,李寺遇一把抓住。

廊桥和闸口前的吸烟处的人们已有注意到他们的。李寺遇两三下给丁嘉莉的围巾系了结,丢下一句“那么待会儿见”,拉下帽檐走远了。

*

两人搭乘不同航班,起飞降落时间临近,李寺遇带他们的行李先到,在停车场等。飞行APP提示标记的航班已落地,李寺遇发微信告知“甜莉莉”自己的位置。

恋爱中的是幼稚鬼,几十岁的人也要陪女孩玩小把戏。当下看到备注名,他无奈地笑了下。

二十分钟后收到甜莉莉回复:救命被堵住了!

虽然是非公开行程,但几位站姐和?狂热粉丝之?前还是在长白山机场送了机。助理小乙担心有人会从内部查航班信息,便给丁嘉莉多买了一张回北京的。

抵达沈阳桃仙机场,没想到遇上一群元旦假期出行或回乡的莉迷。

她头脸裹在黑色水桶帽和?咖色格纹羊绒围巾里,穿一件MaxMara的黑色羊毛大衣,腰带垂在两侧,几乎没于人群中,可还是被认了出来。只能怪她连背影都那么出众。

一时间老少?妇孺都举起手机围过来,问莉莉怎么来咱沈阳了,来玩吗?拍戏吗?

丁嘉莉身边没有助理,独自面对大众的热情,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式。

人潮拥挤,丁嘉莉被群力推搡了一把,手机摔落在地上,屏幕碎了。

弯腰去捡,旁边粉丝帮她捡了起来,她笑说谢谢。接着又握住手机,颔首说:“抱歉各位……我赶时间。”

手机铃声响起,可是按屏幕已经没反应了。丁嘉莉感到焦急:“谢谢大家关心,麻烦让一让……”

走出甬道,空间开阔了,丁嘉莉得以快步走出包围。搭乘下行的扶梯,身后依然跟了一部分人,呼吸急促,恐慌感蔓延。

下一步扶梯即将落平,她反应迟缓,眼看就要顺着扶梯下落的运转被抛出去。

忽地,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臂。吃痛的同时,她撞入了男人的胸膛。

抬眸看见棒球帽和口罩之?间露出一双眼睛,她愣怔。紧接着就被男人牵起了手,朝转角继续下行的扶梯狂奔。

穿过人群,穿过无数双打量的目光,衣带飘扬。他们双手紧握,心以相似的频率跳动。

穷追不舍的人们被隔绝在车门外。

疾驰中,后座上的人窝捂住心口,翘起膝盖,笑?得前仰后合。

“这下好了……经纪人要骂死我……”她差点喘不过气,还笑?。

李寺遇摇头轻笑?,“你最好关机。”

“哦。”丁嘉莉把手机从大衣兜里摸出来,丢在座椅中间,“摔碎了。”

说罢又笑?,好似无法控制笑神经。

李寺遇耸肩,“不能怪我们制造话题。”

“怪谁?”丁嘉莉斜睨过去,方才的龃龉仿佛不存在。

只是热络气氛很快被打散,何美云今天第五次来电,李寺遇免提接听。

“人接到了吧?”何美云问。

“嗯,已经上高速了。”

“哦……好。”何美云说开始做饭了,报菜名,又问,“太家常了?”

李寺遇哂笑?,“妈,你的手艺顶好,别担心了。”

“哎,你让我跟妹妹说句话吧?”

母亲性子急,等不及要和?准儿媳妇说话了。

李寺遇还没说什么,丁嘉莉就凑了上来,喊了一声“伯母好”,甜如蜜,让那端的北方女人一愣一愣的。

“哎——你好。”何美云开怀应道,接下来却又不知说什么了。

丁嘉莉说:“辛苦伯母了——”

“嗐!辛苦什么呀!”

丁嘉莉笑?声也甜蜜,“伯母做什么我都喜欢,一会儿保准吃两碗饭。”

“哎唷,那敢情好!你看还有什么想吃的,点心呀,我出去买?”

李寺遇插话说:“妈,行了啊,就三个人准备那么多也吃不了。我们一会儿就到了,就这样。”

“好吧好吧……我还不是太高兴了!”

李寺遇挂断电话,转头对上丁嘉莉笑?盈盈的眼眸。后者意识到什么,怔然地敛下笑?容。

“别让我妈太高兴了。”李寺遇说。

丁嘉莉蹙眉,“你什么意思呀?”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李寺遇!”丁嘉莉没忍住拍了下李寺遇的臂膀,后者措手不及,按响了喇叭。

“我人都跟你回家了,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她仍旧不懂得他这些曲折的冷言冷语是出于什么心理。

像是行走于黑暗中的人,只有脚下窄而浮空的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踏空落下去,或弹出一个机关将人吞没。凭着精准无误的判断,他的通过一扇又一扇指向“正确”的门,然后在一座足以惑人心智的花园遇见了另一个人。

两个人比一个更艰难,有时候他们选择的方向并不一致。

走散,兜兜转转重逢,他们未来的轨迹渐渐明晰。他们愈是接近他所期望的那扇门,他愈是狂喜,可也感到深深地不安。

他已然放弃自身的平等权利,但决不允许母亲同他一样。

可以批判这是他的劣根性,犹如阴沟里钻出来的蛆虫一般的想法。其实也差不多,脱胶的鞋子、白的发皱的校服,尚且瘦弱时每孤寂的夜晚所忍受的坚硬的木板床,弥漫灰尘的商店夹层住房。

或是蜷缩在破了皮露出海绵内芯和弹簧的沙发上,捂住耳朵不去听房间里母亲和男人发出的呻-吟。

为什么一个少女妈妈忽然间能盘下一间商店?

青少?年时期,荷尔蒙同体-毛一齐肆意疯长,他从杂志里撕下一页页的美女,猛然间懂得了是为何。

比起那些叔叔,替人顶罪坐监的父亲才是陌生人。

这就是那扇门背后的光景,她不应属于其中。

*

车下道驶入铁西区,旧时白烟弥漫的工业重地,分别路过水果店和?花店,李寺遇下车替丁嘉莉买给母亲的礼物。

进入在工厂废墟之?上建起的高楼小区,倒车入库,李寺遇下车到后备箱取行李。

丁嘉莉非要现在打开一个行李箱。

李寺遇不悦道:“一会儿上去了再整理不好么——还是说你晚上不想住这儿?”

丁嘉莉默了默,说:“我怎么可能空手来嘛!给伯母的礼物在里边。”

李寺遇语噎,“将才怎么不说?”

甜莉莉不甜了,哼声,“某些人惹我不高兴,活该折腾。”

“……”李寺遇把箱子重新提回后备箱,依照丁嘉莉惯用的密码打开行李箱。

“嚯!”她故意发出惊诧的声音。

李寺遇没理会,点下巴示意她自己来找。

一个布袋笼住的盒子占据行李箱二分之?一的空间,他虽然也觉得那应该就是,但又觉得她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丁嘉莉却真的把盒子抱了出来,布面印有爱马仕的logo。

“丁嘉莉。”

被点到名的人赶在他责问之前陈情:“我晓得,你让我不要太夸张,虽然我也不清楚这哪里夸张了——以寺遇导演的身价,当妈妈的还不能背一个爱马仕啦?”

“我说了妈不喜欢这些,要是知道多金贵更是不肯拎出门的。”

这时一辆车驶过,两人颇有默契地提起行李往电梯间走去。电梯里只有他们,沉默片刻,丁嘉莉把盒子往李寺遇怀里塞,比单纯的一个包包沉许多。

“我是用了心准备的!”说罢眼睑微微泛红。

电梯门应声打开。

廊道深处一户门半敞,何美云听见动静往门外探去,看见那一双身影,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迎上前,“我来拿行李,你们进屋坐!”

“伯母好。”丁嘉莉颔首,露出笑容。

何美云这才好抬眼去瞧人家,巴掌大的脸,五官生得漂亮极了,比电视上还好看。就是……

何美云疑惑地瞧了眼李寺遇,复看回丁嘉莉。

“怎么了这是?闹别扭了——”

只见丁嘉莉挽上了何美云的手臂,作势委屈道:“伯母他欺负我……”

“哎唷乖乖,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了?我替你好好说他!”何美云转头瞪人,“赶紧把行李搬进屋,老大不小了真是的……”

搬运工小李将行李挪到玄关,关拢门,见沙发上的两个女人亲昵得好似母女。

哪有这样的,一回见就把伯母当咱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