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少年游(二十)

“臣仰慕二殿下已久,若陛下、殿下不弃,臣想长伴二殿下身侧……”

裴少煊的话还没说完,熹宁帝的脸便已经拉了下来,眯起眼睛审视眼前的少年人。虽然早知道这小兔崽子觊觎自家女儿,但熹宁帝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

谢玄那边,似乎还是将他谢氏的子弟推给文殊奴。若是这样一来,还不如便宜了面前这个小子,起码知根知底。

那么,到底要不要如他的愿呢?

熹宁帝下意识地将征询的目光望向了自家女儿,却见她惊得连手里拿着的糕点都掉了,眼睛瞪得溜圆儿。

皇帝一眼望过去,心里也大致有了主意——虽然不知道女儿心中对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态度,但她现在也不像是开窍的样子。

况且,文殊奴今年不过十五,何必急于婚事?若是自家女儿果真喜欢裴少煊,想必她自己也会来同他说。

便皮笑肉不笑地瞟了眼裴少煊,淡声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朕岂好插手?裴卿改日若有他求,朕一定成全,只是……”

裴少煊拱手再施一礼,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被皇帝一句话堵了回去,“况且,长幼不可废,景王的婚事都尚未定下来呢。”

熹宁帝故作犹疑地叹了口气,扶额道:“朕今日也乏了,裴卿先退下吧。”

“陛下……”

少年恹恹地垂着头,满脸都写着欲语还休,却在看到楚灵均微微蹙起的眉眼闭上了嘴。

“阿父既然累了,那我便也暂且退下了。”少女随意地向主位的皇帝拱了拱手,便向堂前的裴少煊使了个眼色,“明旭,还不走吗?”

“是,殿下。”

裴少煊连忙向熹宁帝告了退,起身跟上一身利落骑装的定安公主。

星月皎洁,清辉遍地。两人从皇帝的主帐里出来之后,便一路穿过众多军帐,绕过小廊曲阑,慢慢悠悠地走在春夜里的秋兰猎场。

四下寂静无声,两人都没说话。不过,楚灵均没说话是因为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而跟在后头的裴少煊则是因为心中忐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明从前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今日的场景,可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胆怯,害怕心尖尖儿上的人就此不再搭理自己。

月夜中的少年低着头,心跳一拍快过一拍。当前面的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时,他几乎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殿下,我……”

“你这呆子……”

二人几乎同时开了口,颇感惊奇地望着对方,然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想让对面的人先把话说完。

这都是什么啊……楚灵均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重新组织语言:“你刚刚是想做什么?怎么,你想嫁给我啊?”

“我,我……”那股微薄的热意一下子就蔓延了开来,裴少煊面红过耳,闷闷地埋着头,声音却很坚定,“是,臣想成为殿下的良人。”

楚灵均:“……”

她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来着。

虽然皇室女和很多女官、女商的婚事在形势与地位上来看,都与“娶夫”无异,但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换个更好听的说法——因为现在的很多男男女女,都以出嫁为耻辱,尤其是男子。

“你……明旭,不要因为一时意气,毁了自己的前程。好在刚刚军帐里没别人,阿父身边服侍的人也不会胡乱说话,你就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吧。”

楚灵均无奈蹙眉,自己也觉得她心中的想法有些矛盾了。

先前疑心他舍不得他的锦绣前程,如今明旭真跑到阿父面前去表态了,她又觉得此举大可不必。

今日情投意合,明日说不定就相看两厌,与其闹得满地鸡毛、人尽皆知,不如从头到尾都在私底下进行,将来也能好聚好散。

你去寻你的美娇娘,我去找我的少年郎,这样的话,谁也不妨碍谁,多好啊。

“今日事绝非儿戏。”他的脸和脖子都红扑扑的,但神情是少有的认真,诚恳道:“臣是真心仰慕殿下的。”

“怎么,你镇北侯府的爵位不要啦?你们裴家的祖宗要是知道爵位是这么断的,指不定要怎么骂你这个不肖子孙呢。”

“殿下,臣不在乎有没有裴姓的子嗣继承侯府。母亲若是不喜,我会劝他去过继一个孩子。”

楚灵均倍感头疼,劝道:“有志之士,自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你勤练武艺这么多年,心中就没有一点要封狼居胥、名留青史的志向,你就甘心待在我的公主府里蹉跎年华吗?”

他依旧低着头,缓缓答道:“功名利禄,终究都是过眼云烟;眼前明月,才是我真心所求。”

这呆子……往日怎么没看出来,他哄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楚灵均忽而有些耳热,努力板起脸答道:“好好好,裴世子这境界可比那些隐士还要高妙几分。”

“那么你父兄的遗志呢?你长姐还未来得及完成的夙愿呢?他们几个至死都想荡平北狄、护卫边疆,你就这么没出息?”

少年这回没出声了,沉默地将头低了又低。

楚灵均觑他一眼,以为他那个被情爱冲昏的头脑终于恢复了几分理智,却没想到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

“可是,我就是喜欢殿下。”

声音还委屈巴巴的。

活像是谁欺负了他一样。

“果真吗?”楚灵均又想起之前那个花灯,转头顺着杏花树的枝干爬上去,坐在杏花树延伸的枝丫上,故意逗弄他:“那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过?莫不是你胡诌来诓我的吧?”

“不是!”裴少煊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答了话,末了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答:“我……臣害怕殿下若是知道了我的心思,便要疏远我,讨厌我了。”

讨厌倒是谈不上,不过这感觉确实蛮新奇的……楚灵均轻轻摇晃右手边的枝丫,映着月光的杏花立马便纷纷扬扬地飘下去,落了少年满头。

她忍着笑意继续盘问:“那今日怎么不怕我疏远你了?还跑到我父亲面前胡说一通?”

她摘了朵花枝握在手里,数落到:“你这呆子,莫不是以为你夺得头彩,阿父就一定会如你的意给你赐婚?”

“你也不想想,他可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若要食言,你一个无权无势、连爵位都还没继承的小郎君,能奈他何?”

裴少煊的头上、肩上都落满了淡雅的杏花,可他似乎并不着急拂去,只定定地望着花树上的人。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期期艾艾地问:“那,殿下……”对他有没有一点喜欢呢?

他还没来得及将这句话问出口,坐在花树枝丫上的少女便忽然扑了下来。他赶紧向前几步,慌忙张开手去接——关心则乱,他又忘记了自家殿下的功夫很好。

两人摔作一团,自作自受的肉垫裴某人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下,眼底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楚灵均本来还要生气,但在看见他这副可怜样子后反而被逗乐了,笑着坐起身来,欢欢喜喜地看着被拢在手掌里的流萤。

“看在照夜清的份儿上,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了。”

裴少煊一时没记起照夜清是流萤的别名,但在看到她手掌里透出来的黄绿色微光,当下也明白了过来,她刚刚只是想捕捉流萤罢了。

他有些懊恼地坐起身来,轻声赔罪,“对不住,殿下。”

楚灵均没理他,专心致志地逗弄着春日难得一见的流萤。

“殿下若是喜欢,我待会儿去捕捉照夜清,可好?”

“算了。”楚灵均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掌,任由手中的照夜慢慢飞走,叹道:“算了,沧海蜉蝣,它们的生命本就短暂,就让它们自由自在地活着吧。”

“明旭刚刚本来想说什么?”她一面说话,一面望向身边的人。

这才发现,两人此时靠得很近,那股馥郁而清雅的杏花香就萦绕在他们身侧,好似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屏障,将二人与林中的鸟噪蝉鸣隔绝开来。

“我想问殿下,心里是不是也喜欢我……”他的语气里有忐忑,也有不安,好像还略有点讨好的意味,低声道:“哪怕是一点点呢。”

清冷的月辉洒在他身上,在给他镀了一层银辉的同时,好似也给他平添了几分寂寥。

楚灵均莫名心软了几分,抬手为他拂去了落在肩上的杏花,正要顺手给他抚平衣衫的褶皱时,夜风忽起,将林木吹得沙沙作响。

白中带点微粉的杏花像雪一样飘落,落在微微杂乱的衣衫上。

满身杏花香的少年眼也不眨地望着她,如霞光明艳,如玉色映现,端的是光彩照人,动人心弦。

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也许吧。”

“那殿下,心里有其他喜欢的人吗?”

“没有。”

裴少煊的神色顿时欢快了几分,“既然如此,殿下还不如先与我订婚呢。到时候殿下若是遇上了喜欢的人,我一定乖乖离开。”

楚灵均没信他的鬼话,但最终还是默许了他勾着自己手指的行为,道:“真的这么听话?”

“我听话……”得了默许之后,他便更大胆地牵住了心上人的手,话里是明晃晃的撒娇意味:

“我一直听话,阿姐就一直疼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