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煊落后楚灵均半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清新俊逸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做的事十分不妥当,羞愧万分地垂下了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面的人忽而停下了脚步,耐着性子转过身来问道:“刚刚与那人缠斗时,何处伤着了?”
话无疑是好话,但裴少煊一听就知道她心里有气,心里直发怵。在确定已经脱离了人群,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行人后,他便撩袍跪了下去。
“我……谢殿下关怀,臣无碍。”
楚灵均一见他这模样,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要不是顾及他身上有伤,恨不得一脚直接踹过去。
“往日怎么没看出来,你竟这么喜欢跪着答话?”
他看着公主眼中明晃晃的怒气,一时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垂着眸子,小心应道:“……臣知错,请殿下恕罪。”
楚灵均没说话,只冷冷地瞧着他,眼底的怒气倒是越发明显了。
裴少煊心里酸涩得厉害,躁眉耷眼地抱拳道:“臣自幼失怙,失去家人护持,幸有殿下仁义,照拂臣和家母多年。今日又赖殿下成全,方成我人子之义。”
“殿下于我恩重如山,臣铭感五内永不敢忘。今日若侥幸保得性命,臣此生必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站住!”楚灵均见他要离开,连忙出声喝止。
倏而又忆起这人刚刚才报了多年的宿仇,确实有几分可怜,便烦躁地捂住了额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严厉,“你要上哪儿去?”
“朝廷要与北狄议和,自然不会放任那蛮子被杀。而殿下出手了结那人性命,是因裴家之故,臣怎能让殿下为我担了干系?”
“所以,你要去向官府自首?”
“是,臣自会一力担下今日的责任。”
楚灵均深深吸了口气,蹙眉问道:“你也知道朝廷要同北狄议和,你现在还巴巴地凑过去,说你杀了北狄的一名大将?”
“你是觉得这个世间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嗯?”
“臣……血仇既报,便是为此丢了性命,臣亦无悔。”
明明镇北侯也是个智勇双全的绝世人物,怎么偏偏生了个这样的憨憨儿子?
“混账!”楚灵均闻言再忍不住心里的怒气,一个暴栗敲在低眉顺眼的少年身上,斥道:“将你心里那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给我收一收,按我说的去做。”
*
若是裴少煊的面具不曾在打落时掉落,倒也还有些转圜的法子。
然而坏就坏在他的面具被打落了,围观的男女老少也许一时并没认出这是镇北侯府的裴世子,但办案的京兆尹却绝不会查不出真相。
如此,躲避便成了最没用的法子。与其心坐以待毙,心惊胆战地等有司找上门来,还不如主动出击。
一番准备之后,刚刚出宫没多久的定安公主与镇北侯世子再次出现在了宫门处。
值守的侍卫点头哈腰地迎上前,殷勤地撑起笑脸,正要说几句吉祥话,却瞧见二人脸上的神色似乎十分严肃,便十分严肃地退了回去。
同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主殿下和裴世子,怎么都换了身衣服,还都……这么素净?”
侍卫打眼一看,发现果真如此,顿时也摸不着头脑。今日这大好的元宵佳节,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喧闹,做什么穿得这样素净?
他想了一会儿没得出结果,便挥挥手,不再为难自己,“贵人们的事情,哪是我们能知道的呢?”
“说得也是。”
另一人搓了搓手,也跟着收回自己的目光。
两名少年人的身影在长长的宫道中越变越小,最终消失在了拐角处,而后越过万重宫阖,相伴行至灯火通明的紫薇殿,即皇帝如今大宴群臣的这个宫殿。
“劳烦通禀父皇,本宫与世子今夜偶然获得一件大礼,欲趁此良宵,献于御前。”
殿外值守的宫女也是个伶俐的,一听这话便赶忙拱了拱手,入内向熹宁帝通禀。
楚灵均稍稍颔首致意,然后便望了眼身后抱着匣子的裴少煊,不放心地叮嘱道:“入殿之后,你乖乖的别乱说话。刚刚你怎么同我哭的,待会儿就怎么同阿父哭。”
“臣……没哭。”十五岁的少年轻轻抬了抬头,忍不住低声为自己辩解。
然而楚灵均一个眼神扫过去。他立马放弃了不必要的坚持,躬身应是,乖巧道:“臣明白了。”
楚灵均这才满意地收回了视线。
恰在这时,入内通禀的小宫女已然去而复返,福身道:“殿下与世子快快请进。”
楚灵均便道了声有劳,带着裴少煊一同入殿。她虽然肆意惯了,但有朝臣在场时,并不会不顾礼节,授人话柄,端端正正地拱手行礼,向熹宁帝问安。
熹宁帝忙出言叫起。父亲总是了解女儿的,他一见楚灵均这身素色无纹的打扮,心中便大致有了数——宫女口中的大礼,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听闻吾儿为朕备了贺礼?”
“正是。”楚灵均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朝在座的诸位朝臣环施一礼,便给裴少煊使了个眼色:“特邀诸位大人一同见证。”
同样一身素服的少年得了命令,便抬手打开了一直抱着的匣子。
顷刻间,便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了出来。
在场朝臣不明所以,疑惑地朝那个匣子望过去,便看见了一颗血淋淋的、丑陋的人头。
而有些人则看得更仔细——这分明是北狄大将乌勒,此次出使的使者之一。
“这便是儿臣欲送给父皇的礼物了。”
同样列席的使者团成员洛桑顿时起身,倨傲地望着白玉台阶上的熹宁帝,不满道:“我主诚心求和,欲归顺于大昭,故而才派外臣前来,与诸君商恰议和事宜。”
“却不知二殿下此举何意?”
这名北狄人的汉话,竟说得十分通顺。
楚灵均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眼神比他还要倨傲三分,“还请这位暂且回避吧。”
熹宁帝此时也是一头乱麻,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今晚到底想干什么。然而人都杀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尽量在朝臣面前将她摘出来。
便深深皱眉,派人将那位北狄使团的成员请了出去。使臣洛桑深觉受辱,可如今身在客场,人力微薄,只能气愤地拂袖而去。
议论纷纷的朝臣显然没有这样好说话。不多时,便有一名朝臣跳了出来,矛头直指楚灵均:“大昭与北狄议和就在眼前,二殿下此举,将两国邦交置于何地?”
楚灵均矜傲一笑,并未答话,眼底的轻蔑显而易见——你算什么东西?
她转身,略微向熹宁帝拱手一礼,朗声说起当年的往事:“六年前,北狄单于率兵频频寇边,劫掠黎民、杀戮无辜,边疆百姓流血不知几何。
“是已故镇北侯裴岱及云麾将军裴少安、伏波将军裴少宁以奇计潜入进北狄王庭,一举屠尽王庭的大小贵族,才换来近年来的边疆太平。
“奈何此三人及跟随的数千将士,皆杀身成仁,殒命报国,连尸骨都不得保全,流落草原。
“当年听闻此事的国人,谁不是引为国耻,欲舍身为英烈收敛骸骨?
“今日贼人伏法,既是对已逝先烈的宽慰,更能一雪前耻、扬我国威,如何不算是一份大礼呢?”
景王向来护着她,闻言本想起身附和,但见她成竹在胸,心中想是已有决断。
又念及妹妹一向不愿涉朝堂事,此番虽不知因何主动入局,但想来对她是有利的——不愿同北狄议和的朝臣大有人在,即便谢玄只手遮天。
他拂了拂衣袖,又坐了回去,准备观望形势。
果然,在接连几个小喽啰都被辩得颜面扫地,且已有人开始为楚灵均说话之后,门下侍中谢玄便站了出来。
按太祖定的先例,门下省又称鸾台,故而许多人都敬称这位老臣为鸾台右相。
他在朝堂多年,势力非同一般,常常自恃劳苦功高,妄图把持朝政。但这位老狐狸生得一派仙风道骨,惯会摆出那副谦和样子来阴人。
“二殿下年轻气盛,一时鲁莽也无妨。只是往事已矣,您此举难免会寒了友邦的心,坏了修和的大事。”
“修和?”楚灵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犀利地讽刺道:“当年的血战还历历在目,不过六年,谢相公就忘了当年家家挂白、户户奔丧的景象?
“关中地区的每一家、每一户都有儿女死在了北边的战场!如此血海深仇,岂是一句修和便能盖过去的?”
谢玄不为所动,好脾气地说道:“但若不修和,昔年旧事恐又要重演。您难道想再次用大昭儿女的血肉之躯,去抵御蛮子的铁蹄?既然能有和平的机会,何必白白流血?”
一身素衣的少女立在大殿之中,声音恍若金玉相撞,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蛮子岂有礼义可言?今日与你缔结盟约,明日便能撕毁承诺、践踏我等的国土!
“默罕之所以派人来求和,只是因为他还未统一草原,欲借大昭的势逼迫那些不愿归顺的部落臣服。
“草原再次一统之日,恐就是边疆百姓再次罹难之时,届时,你谢侍中便是本朝的最大国贼,百死莫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