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不能……能不能牵着阿姐的手啊?”
“嗯?”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什么缺德事没一同干过?不就是牵个手同行,用得着这么扭扭捏捏?
楚灵均虽不明就里,却直觉他心中有鬼,矜傲地昂了昂头,不想遂了他的愿:“不允。最多让你牵袖子。”
“好嘞!”裴少煊受宠若惊地应了,欢欢喜喜地牵着她的衣袖走在元宵节的夕水巷。
这条街巷平素十分繁荣,今日又赶上元宵佳节,更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各色各样的吃食,简朴新颖的玩具,还有充满神秘色彩的各种杂耍——这些都是巍巍的皇宫不曾有过的。
穿梭在其间的楚灵均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看什么都新奇无比。
裴少煊一手牵着她的袖子,一手提着她买的各种玩具吃食,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并头一次觉得逛街原来是如此累的一件事情。
“阿姐,快看!那里可以放河灯。”
少年撑着腰,一扫刚刚的疲惫,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楚灵均,“他们都说在放河灯时,对着河神许愿,愿望就能实现,我们也去试试,好不好?”
“要真有这么灵验,那世间岂会有那么多求不得、爱别离?”
楚灵均虽然与青莲渊源颇深,可素来不信什么神佛,对向河神许愿这件事情并没什么兴趣,但最后还是耐不住少年的央告,朝护城河边上卖河灯的老婆婆买了两只河灯。
老婆婆已然上了年岁,拿着河灯的手一直颤巍巍的,但脸上的笑容却十分慈祥可亲,和蔼地将河灯一一交到他们手中,并轻轻附上一句美好的祝愿:“愿河神都能实现你们的愿望。”
楚灵均望着她打着补丁的衣服,以及布满皱纹的脸,不可避免地起了疑惑。
朝堂上永远都是一片颂圣之音,都城中也处处繁荣、如花似锦,可就在这片繁华之下,竟还有如此年纪的老者不得不在此奔波吗?
她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将身上剩下的银钱尽数交到了老者手中。
老婆婆推脱不过,终于收下了银钱,却坚持要给楚灵均行大礼。
定安公主生来就在万丈宫阙之上,何人的礼受不得?然而今日,她望着热泪纵横、浑身颤抖的老者,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些亏心,伸手去扶起步履蹒跚的老者。
“老婆婆,何必如此。”
“恩人救老朽于水火,来世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老者在楚灵均的搀扶下起了身,转身去取出自己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笔墨和笺纸,供两人使用。
“阿姐要许什么愿望?可以与我说吗?”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楚灵均此时似乎有些走神,随便应了一句:“告诉你之后,岂不是更不灵验了?”
“也对。”
裴少煊果然不再多言,只专心拿着笔,慎之又慎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愿望。
楚灵均先他一步许下了愿,将笺纸温柔地放在河灯侧边,再将河灯放到缓缓流淌的护城河之上。
转头一看,却见少年还在咬着笔杆思考。裴世子是个比她还不爱读书的主儿,若是让学斋里那些先生见了他这副苦思冥想的认真样子,恐怕要怀疑明天的太阳是不是还从东边出来。
楚灵均颇觉好笑,也不打扰他思考,只站起身来,认真地眺望着大昭最繁华的城池,即都城上京。
犹自苦思的裴世子终于落了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祈愿:
一愿边疆安宁,永无战乱;
二愿母亲开怀,岁岁安康;
三愿我的殿下所得皆所求,所遇皆所愿,喜乐无忧,一生顺遂。
他小心翼翼将笺纸叠好置于河灯之中,学着周围人的姿态双十合十、诚心祈愿,安安静静地目送着那盏河灯顺着流水远去。
“明旭,你快来,这里有烟火!”
心上人的声音穿过重重的灯火穿过来,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盏徐徐远去的河灯,便快步走到了她身边,含笑望着她的侧颜。
只要待在她身边,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好似离开了他。裴少煊甚至未曾注意,被人群围在中心的那个老汉光着膀子,手里柳木的凹槽里还盛放着滚烫的铁水。
当老汉用另一根柳木,全力击打凹槽里红色的铁水时,他立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挡在亭亭玉立的少女面前。
“殿……阿姐小心!”
也就是那一刹那,腾空的铁水便如天女散花一样四散开来,化作满天流星,绚烂而夺目。真真是应了那句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人群中蓦然迸发出如山一样的喝彩声。
但他只听见了身边人如银铃一样的笑声。
裴少煊恍然大悟,已经意识到自己闹出了乌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偏偏周围目睹了那一幕的围观群众惯会看热闹,大声出言调笑:“小郎君莫怕,老李头打了十几年的铁花,断不会烫着人的。”
“你瞧瞧,你阿姐可镇定着呢!”
他窘得无地自容,那人却还在掩着口鼻笑个不停。裴少煊又羞又恼,但万千言语都说不出口,只扯了扯她的衣袖,无奈求救:“阿姐……”
楚灵均这才勉强止住笑意,将人往身后一拉,再朝周围的人小施一礼,道:“舍弟年纪尚幼,心地是好的,只是单纯了些,让诸君见笑了。”
一阵善意的调笑声缓缓响起。
楚灵均拉起身边人的手,欣然跑到另一个较高的地方,而后便扫了扫阶上的台阶,拉着他坐下,含笑看着远方的漫天华彩,一点点地划过夜幕又落下,化作满地碎金。
偶然瞟向右侧,却看见少年的耳朵还是一片霞红,挑眉道:“怎么?明旭生气了?”
“……没有。”话是答了,但声音却是小得可怜。
楚灵均碰了碰他红彤彤的耳朵,坏心眼儿地调笑道:“明旭哥哥,怎么脸皮总是这样薄啊?”
裴少煊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去买个花灯!”
楚灵均哑然失笑,也由得他去了。
只是等了一会儿之后,裴少煊竟还没回来。倒是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打斗声。
她心中一凛,第一反应便是这小子又给她惹事了,忙循着声音找过去。
果然发现他和另一名衣着怪异的人缠斗在了一起。
那怪人浑身酒气眼神迷离,招数十分混乱,少年则在打斗中牢牢占了上风,楚灵均担心贸然干扰将使他分心,便先寻了周围的人询问争执所起的原因。
“那蛮子忒无礼,不但几次仗势抢了杂货铺的东西,还当街调戏林家的卖花女郎,活该!”
“这小郎君打得好!”
楚灵均闻言长舒了口气,又去看对方口中的蛮子——果真是披发左衽的装扮,一看就是北狄之人,而非我大昭子民。
既然是路见不平的惩恶扬善之举,那作恶的那方还是北方蛮子,那就更没有中途阻断的道理。况且,明旭虽然莽撞了些,却也不是那等没有分寸的人。
但事情的走向却逐渐超出了她的预期。
裴少煊的攻势竟一招比一招狠辣,且次次都朝着对方的命门而去?
她已然瞧出了不对,忙出声喝止:“明旭!如今出现在上京城中的北狄人,多半是来议和的北狄使者!”
“此事自有京兆尹来公断,你只需将他制服便可!不可横生枝节!”
在她面前一向乖巧听话的少年郎,此时竟是一反常态的固执,丝毫不将她的话往心里去。
那蛮子已经战败,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而裴少煊竟还是没停下攻势,欲一拳了解了那人的性命。
眼见那位极有可能是北狄来使的蛮子就要死在他手下,楚灵均不得不出手干预。
她怕伤了情况不明的裴少煊,故而没碰腰间随身带着的软剑,只像从前对招时那样卸了他的力气。
被他阻下的少年哀哀地望她一眼,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楚灵均大惊,正要查看他身上的伤势,他却一把挣开了她的手,直直地跪了下去。
“阿姐,我求你,求你……你让我杀了他吧。”
那张可可爱爱的兔子面具,已在打斗的过程中被击落了。
楚灵均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神。少年从前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已经渐渐染上了猩红之色。那在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正是——仇恨,绵延不尽的仇恨。
他好像不知道疼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俯身叩拜。白皙的额头与凹凸不平的地面相撞,每一次都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是做什么?快给我起来!”
楚灵均强行阻了他的动作,他便颤抖着抓住她的衣裙,倔强地抬起头来,哽咽着声音哀求:
“求您了,您让我杀了他吧,一应干系,我会自己承担,绝不会牵累您的……求您了,求您了……”
“为何?”楚灵均一心二用,一边观察着那蛮子的动静,一边安抚情绪明显不对的裴少煊:“你总要同我说清楚理由。”
“他杀了我的父兄和长姐!就是他,他就是杀害我亲人的凶手。”
“朝廷要同北狄议和,京兆尹就算将他收监,也不会对他如何……”他话中的泣音越来越明显,语调也有些混乱。
楚灵均不置可否,蹙眉问道:“你为何这般笃信?可别着了别人的道!”
“不会错的,断不会错的!那封从前线传回来的战报,我读了千遍万遍……右眼被刺瞎,左脸留有长疤的绿瞳之人,便是杀害我亲人的凶手。”
他的话声声悲切,字字泣血,“他将我父亲、我长姐、我兄长,还有无数将士的头颅都割了下来,垒成了证明他功绩的京观。
“因为这个人,他们的骸骨至今还散落在北地草原,无从收敛。
“今日仇人就在眼前,我若不能杀了他,如何对得起亲人的在天之灵?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我保证不会牵连您的,求您成全我吧,求求您了……”
他又要朝下叩拜,这回楚灵均没拦他。
她向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名即便奄奄一息但还是企图逃走的那名蛮子,在确定他果真是左脸带疤的碧瞳独眼龙后,便果断地抬脚,在他惊恐的眼神中,了结了他的性命。
当裴少煊泣不成声地抬起头来时,便看见了那蛮子死不瞑目的尸体。
再往上看,就是少女似笑非笑的眼神。
“小兔崽子,我们回去。”
裴少煊无端瑟缩了一下,唯唯诺诺地应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