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也不知怎么了,楚灵均夜间总是睡不好。一旦入了眠,便十有八九要做噩梦。
尸山血海,血肉横飞,一具具模糊了容貌的尸体相互枕藉着,冷冰冰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而且,当这样的鲜血淋漓的画面涌入梦中时,总要伴随着无穷无尽的厮杀声,以及嘈杂的甲胄碰撞声,刺耳的刀剑嘶鸣声。
楚灵均一度以为这只是个不知名的古战场,或者是她自己闲着没事虚构出来的画面。
但当噩梦再次如期而至,她却再也不能如此轻松地看待梦中那场血淋淋的争斗。
……她看见赤红的鲜血一点一点浸红了地阶,将台阶上那熟悉的花纹点染得妖冶无比;
她看见模糊的血肉飞溅在精美高大的金柱上,直至完全掩盖了金柱原本的纹路;
她看见一双双军靴踩在那块鎏金镀银的匾额上,而匾额上篆刻的字虽已蒙上了尘土,但还是在混乱中熠熠生辉。
——长乐宫。
这场充斥着野蛮与杀戮的争斗,竟发生在大昭皇宫!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是外敌入侵,还是内鬼逼宫?
那皇宫里的人怎么办?阿父有没有带着百官撤离?阿母会不会不愿跟着宫人们离开,还有阿兄,阿兄的身体禁不得长途奔波的……还有青莲师父!
青莲师父是出家人,向来清雅淡泊,与世无争,乱军应该不会与他为难才是。但是他们连无辜的宫人都不愿放过,恐怕也不会放过担着国师之名的青莲……
焦急之下,楚灵均甚至已经忘了这只是一个梦,惊慌失措地在混乱的宫廷里寻找熟悉的身影。
但画面转瞬间就发生了变幻,朱色的回廊、赤色的殿阶很快就湮灭在迷蒙的幻影之中,她的目光跟着一队着禁卫军服饰的士兵闯入了长乐宫中。
鲜血不断在延伸。
尽头深处,似乎卧着两个交缠的身影。
一人着玄底红纹的锦绣袍服,衣袖上的烫金龙纹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一人头戴金丝嵌玉的凤凰花冠,雍容华贵,典雅庄重,只是唇边却溢出了刺目污血。
楚灵均在看清两人的服色之后,顿时肝胆俱裂、心骇神惊,不能自已地将目光落在那两张熟悉的脸上。
阿父?阿母!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声嘶力竭地扑过去,却怎么也止不住两人身上汩汩流血的伤口。
她目眦欲裂地抬起头,很快就看见了那把还在滴着血的长剑,看见了那只握着剑的苍白手腕,看见了那片月白色的衣袖,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神清骨秀的脸。
是楚载宁……她的兄长,大昭的景王。
不止是他,他的身后还站着很多很多人,有广袖飘飘的青年文士,有身着甲胄的禁卫统领……
他们的眼神是清一色的冰冷,居高临下地望着处于血泊中的她。
为什么会这样?
她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强撑着最后的体面出言质问:“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没有人回答她。
她只看见了头顶上那片玉色的帷帐。
楚灵均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奋力坐起身来,失魂落魄地望着屋中的摆设,好似在确定如今的宁静与祥和是不是一场幻梦。
分层错落的九枝连宫灯缓缓燃烧,将整个寝殿都照得亮堂极了。
稍时,守在外间的清瑶便飞快走了进来,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将灯火吹得轻轻摇晃。
自幼照顾公主长大的清瑶一眼望过去,便看见了她眼中还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心疼地拿巾帕小心地擦去她额上的冷汗,柔声问道:
“殿下可是魇着了?没事的,没事的,只是一个梦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听到这道自幼陪伴自己的声音后,楚灵均微怔,然后便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扑进她的怀里。
声音仿佛还带着点怯生生的意味,“清瑶姑姑,姑姑。”
“殿下莫怕,清瑶在这呢。”
这个温暖且带着淡淡馨香的怀抱,终于将她安抚了下来。但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可怕的梦,就忍不住像受惊的鸟一样,崩紧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
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有,梦中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画面呢?
答案似乎随着那把鲜血淋漓的长剑,一同浮到了脑海中。
然而楚灵均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仆在呢,殿下别怕。”
怀里的少女似乎在低声地呢喃着什么,清瑶听不真切,只能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一声又一声地出言安抚着惊梦的少女。
仅穿着里衣的少女忽然抬起了头,趿起木屐便要往外走。
“殿下,殿下,您要去哪里?”
“兄长……我要去找阿兄。”
清瑶忙拿了件外裳跟上去,倍感头疼地劝道:“夜已深了,景王殿下已然歇下了……”
“……外面冰天雪地的,要是冻着了怎么办……”
好说歹说,清瑶还是没能将人劝住,只能勉力劝人多加件衣裳,又匆匆忙忙地命旁边的小宫女去准备出行的物件儿。
待她提着灯盏无奈地跟着楚灵均往景王处去时,含章殿早已是一片夜深人静。
在门外值守的侍卫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正要拢紧身上的衣裳继续打个小盹儿,转头却见那位二殿下已然不由分说地进了门。
他还在思考要不要出言阻拦,跟着定安公主而来的那些个宫女就已经将他和身边的同僚围了个水泄不通,半步也移动不得。
“殿下,二殿下!”
楚灵均完全将那些喊声抛在了身后,一路小跑着往楚载宁的寝殿去。
但当她真到了兄长的寝殿门口,又忽然生了些近乡情更怯的心思,不敢去推那扇门。
庭月无声,人亦无声。
清冷的月光透过挺拔的翠竹,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倒影。
她望着漫天的夜色,忽然觉得自己如今的行为实在是愚蠢又失礼,懊恼地坐在冰冷的御阶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被她甩在身后的随从,一脸摸不着头脑、还没及时反应过来的侍卫,以及慌慌张张接到消息的含章殿管事宫女,终于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
脚步声在静寂的夜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嘈杂得很。
造成如此乱象的罪魁祸首擦了擦眼睛,小声地将人全部打发走了。
含章殿的管事宫女绿琦在此刻完全共情了身边的同僚清瑶,任劳任怨地上前,悄声询问二殿下的意图和打算。
奈何尊贵的二殿下,既不愿她到里面唤醒含章殿的主人,又不愿随她到暖和的地方,好似打定了主意要在景王的寝殿前吹一晚上的冷风。
绿绮直呼要命——自家主子对公主殿下的态度简直比陛下那个女儿奴还要溺爱,要是明晨起来,让他知道妹妹在寝殿外吹了一宿冷风,自己这个月的月俸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值此左右为难之际,一道恍如天籁般的吱呀声倏然响起。随手披了件外裳的青年轻声推开了门,皎皎若秋月的脸上现出一点……困惑。
绿绮如蒙大赦地拱了拱手,正要出言说明现在这个奇奇怪怪的情况,就发现那个死活不肯动弹的棒槌已经飞快起了身。
“阿兄……”话一出口,楚灵均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实在喑哑得厉害,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这是怎么了?”青年的声音清澈而温柔,仿佛还带着些无可奈何的纵容,叹道:“怎么就委屈成这样了?”
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一听见他温温和和的的关切声音,眼里顷刻间就蓄满了泪水,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阿兄……”情绪失控之后,她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扑到他怀里,可却又硬生生地在那片清冷的月白色前止了步,默然不语地落着泪。
“文殊奴……”清秀通雅的青年少见地慌了神,甚至忘了先将人请进室内,只顾着手忙脚乱地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还是在旁的清瑶提醒,才记起将人带到旁边的花厅,随后又一叠声地让绿绮去备姜汤和暖炉。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楚载宁与楚灵均在花厅的瑶席上相对而坐。
少女的眼泪并不像刚刚那样凶了,但还是在断断续续地啜泣着。
披着氅衣的青年似乎有些无措,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文殊奴……”他忽而叹了口气,稍稍拉进了两人的距离,用惯来的温和语气问道:“这是怎么了,或许,你能同我说说吗?”
“阿兄……”楚灵均擦了眼眶里要掉不掉的眼泪,拉着他的袖子,极认真地看着他,抽抽噎噎地说道:“阿兄对不起,我小时候我总是欺负你……”
青年的动作一滞,甚至顾不得去拢垂到胸前的长发,微微睁大了眼睛,满是疑惑地望着她。
“我总是对你恶声恶气,蛮不讲理地打扰你看书,我还一点儿也不尊敬你,总是直呼其名……”
楚载宁越听越觉好笑,眼角的温润笑意好似怎么也压不住。
但身边人的神情实在过于郑重,他疑心自己若是在此时笑出了声,恐怕会让她恼羞成怒,便只好垂着眸子,轻轻地安抚着她。
等她终于“忏悔”完幼年时那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楚载宁便微微抿着唇角轻叹:“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这些?”
少女重重地吸了下鼻子,不答反问:“那时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不要怪我,好不好?”
“还有,阿父和阿母也总是欺负你……”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复又哽咽起来,刚刚止住的眼泪好像又要倾泄而下。
楚载宁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忙打断道:“莫要多想。母后只是生病了,所以有时才会误伤于我。至于父皇,他待我……”
他顿了顿,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他待我也很好,我永远感恩他。”
“阿兄骗人!”楚灵均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那老头一点儿也不好!他总是偏心,总是觉得这个养子不够亲近,总是嫌弃他以嫡长子的身份成为了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是了,连自己都能看出来。心细如发的阿兄又怎会看不出父亲的态度。
而自己这个既得利益者,却仅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幻梦,就对疼爱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兄长起疑,还要仗着这些年来的情谊,要求受害者对此全盘接受、心无芥蒂。
真是卑劣啊。
“他们对你不好。”她将前半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后半句却酝酿了许久,才堪堪出口:“但你……能不能不要怪他们,阿父是因为担忧我才对你不好的,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他们,好不好?”
“阿兄,求你了……”
她拉着青年的衣袖,像从前那样撒娇卖痴。
但心思细腻的楚载宁怎会忽略她的种种异常。他虚虚地将人拢在怀里,再三劝哄之后,试探性地问道:“是谁在文殊奴面前说什么了?”
若无引子,妹妹不会平白无故地闹这一出。那么是谁在她面前嚼舌根了呢?是她身边的宫人,是心有所图的朝臣,还是她身边那个讨厌的裴少煊?
温润如玉的青年,眼里忽然划过一道晦涩难辨的光,眯起眼睛,温声引诱她说出真相。
“不是,不是的。”她连连摇头,解释道:“我做了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