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一帮宫女近侍便乌泱泱地到了承晖殿——景王与熹宁帝便相继送了礼物来哄人。
五彩斑斓的匣子里,有华光溢彩的绫罗绸缎,有价值千金的古籍珍本,还有在如今这个时节十分难得的新鲜果蔬……更有甚者,里面还放着把开国女帝曾用过的佩剑。
刚刚在演武厅练完剑回来的楚灵均一眼望过去,便在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中,相中了这把十足古朴的剑。
她飞快将剑拿到手中,轻轻掂了掂重量后,又倏地推开半截剑鞘,在侍从欲言又止的眼神中用指腹抚过锋锐的剑身,满意地欣赏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舍得与旁边那位眼巴巴的老内侍搭了句话。
“王内官竟来了?您老人家不是常年在御前行走,今日怎么得了闲往我这儿跑?”
内侍王忠在今上还未登基时,便已侍奉在侧,这么些年来也一直颇得圣心。甭管是谁,见了他总要看在熹宁帝的面子上多给几分薄面。
但定安公主跟前,是绝没有这回事的。
他哎呦一声,连连摆手,脸上堆笑道:“殿下,您这玩笑可真是折煞老仆了。”
宫中之人便没有不会看眼色的,更何况是简在帝心的王忠。见楚灵均对那剑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他眼珠子一转,便自告奋勇地介绍起了这把剑的渊源。
“这剑名为纯钧,相传系春秋时的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造,后来偶然为太祖皇帝所得,陪着太祖皇帝打下半壁江山。
“陛下知您向来喜爱这些刀兵剑戟,忙遣了仆到少府府库为您寻来呢……”
一身黑色劲装的少女微微颔首,淡淡打断道:“那倒真是难为他了……父皇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我这个做女儿的即便有心拜访恐也不好打扰,便烦请王内官为我拜谢圣意了。”
她瞟了眼欲哭无泪的内官,坚决不让他有机会为自己的主子说好话,“险些忘了,我待会儿还要去含章殿看望阿兄,便不与内官多聊了。请回吧,可别让父皇久等了。”
王忠无奈地望着公主殿下,幽幽叹了口气,暗叹这趟差事果然难办,可楚灵均已然下了逐客令,他也只得奉命离开,一边行礼告退,一边思考待会儿该如何向熹宁帝复命。
楚灵均换下练武时的衣服后,复又梳洗了一番,方坐到花厅里,处置临华殿送来的礼物。
“这些绸缎钗佃送到镇北侯府去,赠给裴老夫人。还有那些吃食,也一并送到明旭家中吧。”
“至于这些……将阿父送来的这些古籍都收起来,待会儿送到阿兄那儿去。”
她向来最厌烦那些经史子集、四书五经,无论多珍贵的珍本古籍放到她眼前,都无异于废纸。倒是阿兄性喜读书,对那些古籍爱不释手。
给他送去才不算暴殄天物,也正好能当做今早的回礼。
况且他此时正在休养,这些书还能给他解解闷儿。
于是,熹宁帝精心搜罗的书籍,便俱被收做了一处,被承晖殿的主人随手一指,送往了楚载宁的含章殿。
即将往含章殿去的宫人躬身行了礼,小心翼翼地抱着这些珍贵的书籍出了门,却又被一道声音止住动作。
“罢了,你们无需走这一趟。待会儿我自个儿带过去。”
虽说在含章殿的侍人清晨来送礼时,楚灵均便已问过载载宁的病情,但未曾亲眼瞧过,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阿兄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说不定就提前嘱托过侍人,让他们隐瞒实情呢?
这样想着,心中便愈发不能安定,决定将随口敷衍王忠的托辞变成真事,带着几名宫女亲自造访含章殿。
殿外值守的人远远地看清来人后,忙遣了人入内告知景王,而后才笑吟吟地上前见礼。
宫中的人都清楚,定安公主虽然生性肆意,不拘小节,却从来通情达理、体恤人心,并不会随意惩罚下人。
况且公主与景王的关系又一向亲善,每当公主来访,自家殿下的心情总要好上几分。主子的心情好了,他们这些当值的下人自然也受益不少。
故此,宫人脸上的笑容并不是全然出于逢迎,是真真切切地带了几分欢喜之意,欣然将人引进殿中。
楚灵均一面往里走,一面出言询问引路的宫女,探听昨日的种种情形。当那扇朱色的殿门映入眼帘时,便让清瑶给了些打赏,止住话头带人入内。
甫一迈进门槛,那道清隽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他拥着厚厚的毳衣,左手捂面轻轻咳嗽,右手执了本不知名的经书,逆光坐在窗前。
那双狭长的凤眼微微垂下,仿佛带着些欲语还休的淡淡忧愁——这种想法其实没有丝毫确切的依据。
就连产生这样想法的楚灵均本人,在出现这个念头后也愣了一会儿。
“偶感微恙,不便相迎。”沉思间,坐着的人已注意到来客的动静,起身整了整并不杂乱的衣襟,弯唇道:“失礼了。”
“你我兄妹,何必见外?阿兄若要这样说,便是生分了。”
楚灵均立马回了神,快步入内,拉着他重新落座,犹犹豫豫地望着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楚载宁了然道:“许是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并不像从前那样半点儿碰不得桂花了。”
“果真?”少女将信将疑地反问了一句,又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好几遍,最终紧紧蹙眉,将目光落在了他手上那圈半遮不遮的淤青上。
“这又是怎么弄的?”
楚载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注意到手上那道淤青后,不着痕迹地缩了缩手腕,云淡风轻地答道:“你知道的,我身上很容易留印子,只是看着骇人,没什么大碍。”
他渐渐在妹妹执着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叹道:“昨日不小心磕着了,无需在意。”
“阿兄还把我当垂髫稚儿哄呢,这看着哪是什么磕碰的伤……”话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弱了下来。
楚灵均恹恹地垂着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道淤青……多半是她昨日抓出来的。
“阿兄,对不住,都怪我手劲儿……”
“这又是说什么胡话?”玉润冰清的青年温声斥了一句:“不是你刚刚自己说的,兄妹之间不用见外吗?”
一身深绛对襟裙的少女莞尔一笑,立时便将这桩事抛在了脑后,献宝似地令人将那堆古籍搬进殿来。
青年见后果然高兴,眼角眉梢俱是星子般的笑意。而楚灵均则在这间隙里,优哉游哉地闲坐。
偶然一侧头,但见那厢书案上摆着的天蓝釉凤尾瓶里,正插着株艳丽至极的红色山茶。
若无意外,这株十分眼熟的花,想必便是那天她随手折下送到含章殿的那株。
没想到阿兄竟还留着。
她定定地瞧了眼凤尾瓶中的插花,复又望了眼殿中那道清莹秀澈的身影,忽觉二者有些不相匹配。
也许,霜白色或湘妃色的山茶会更适合她的兄长。
话不知不觉地便出了口,“阿兄喜欢的话,我下次还是送白色的山茶吧。”
正捧着本书的青年闻眼微愣,不解道:“为何?”
“红色太艳了,与阿兄屋里的其余摆设格格不入。”也与他的气度一点儿也不相衬。
“无妨,我喜欢。”
“当真?没骗我吗?”
“骗你做什么……”
再三追问之后,楚灵均总算放过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百无聊赖地趴在桌案上看着阿兄摆弄那堆古书。
因为此地主人早些年落下了畏寒的毛病,殿中的炉火烧得很旺。
楚灵均没坐多久便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又顾及他尚在休养,不便总是叨扰,便起身告辞。
楚载宁颔首应好,遣了身边得用的宫女相送。
绛衣少女送来了这许多价值连城的孤本,却带走了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只余下满殿的冷冷清清。
青年紧了紧身上厚厚的衣服,慢慢地用眼神扫过殿中清一色的素雅摆件儿,略有些失神地望着天蓝釉凤尾瓶中的插花。
多么生机勃勃的颜色啊。
……若是像他,便不好看了。
楚载宁不自觉地走到了插花前,叹息着摩挲着那株已见枯萎景象的花。
可惜,他留不住那抹温暖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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