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我知你一心为国,全力效忠太后。来了不少时日我也大概看明白了,齐国陛下与太后不和,而你是太后一党。上杉虎虽只剩私兵但军中依旧有不少亲信,肖恩又是上杉虎的义父。”
“陈小姐说的句句都没错,只不过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改变不了,所以各人对其的看法也改变不了,陈小姐你说是么?”
陈轻上端起茶杯闻了闻,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想到现在自己其实就和言冰云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自己喝的是龙井茶,言冰云恐怕连一碗热水都没有。
心再抽痛,面上也不能显现出来。
沈重也是佩服陈轻上的,若不是沈重自认为还算有几分了解陈轻上,他都要觉得陈轻上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言冰云了。
“太后容不下上杉虎,所以也容不下肖恩。但上杉虎未曾厌恶你与太后到此地步,所以是有和缓的余地的,这也是当日在国门外我阻止你的原因。”
陈轻上这话倒是让沈重不知该如何接话了。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陈小姐,我与上杉虎斗争,难道不是符合你们庆国的利益吗,你又有什么缘由要阻止呢?”
陈轻上放下茶杯看向沈重的眼睛:“所以沈大人觉得我应当坐山观虎斗,就如同您,为着庆国能内乱,于是同意与长公主和庆国某位皇子走私,是吗。”
话是轻描淡写,但是这内容却让沈重这个老狐狸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沈重意识到了陈轻上说的是某位皇子而不是太子,就证明陈轻上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为官这么多年,沈重第一次感觉有人在背后捏着他的后脖颈,这个人还是自己深深放在心底的女子。
陈轻上没有要吓沈重的意思,随后解释道:“沈大人不必惊慌,此事在整个庆国使团里也不过只有我知道而已。我的母亲从神庙中来,我也与神庙有些渊源,所以我总是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陈轻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的与众不同全部归咎为神庙。
“不管沈大人是否相信,我只是致力于成为一个协调者。我从来见不惯血腥,见不惯勾心斗角,见不惯阴谋算计。我希望所有人都好好活着,不分国界。
早在几年前我便知道你会有一天成为齐国的股肱之臣,但即使这样我当初也没有截杀你,甚至除了我父亲没人知道你曾在庆国重伤。”
陈轻上不像叶轻眉,一上来就直接希望天下人人平等。这个宏伟的构想,绝不是几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能够实现的。
但陈轻上来自这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却现如今身在这个不平等的地方,陈轻上最多只能退一步,可以有门第之分,但她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活着。
沈重相信陈轻上说的是真的,因为在这个时候,现如今的陈轻上才与印象里五年前的轻儿逐渐重合。在此之前的陈轻上带着面具,上面有虚假的笑容,现如今她在自己面前摘下了。
“轻儿,我身为齐国重臣自是站在一切未国尽忠的立场,就算身死也毫无怨言。”沈重的目光好像在看远方。
“我也是站在庆国的角度,但我要为了我的亲人活着,为了大庆子民活着,为了庆国的以后活着。”
古代人大多是被“以死谢罪”的观念教养长大的,但是陈轻上想告诉沈重,要是死了就更没有家国天下了。
“沈大人,上杉虎未必不能放弃野心,肖恩也不是一定要羞辱,曲线救国也有可能成功,太后和皇帝也未必会一直不和。”
陈轻上自认为已经把能说的都说尽了,接下来她正在思索如何开口说言冰云的事情。能早救走一时,绝不拖延一日,在这里多待的每一分钟,对言冰云来说都是煎熬。
这时有人通传,南庆使团正使和圣女海棠朵朵到了。
成了,不用自己开口提言冰云这个话题了,两位重要人物来了就等于挑明了。
沈重似乎这时才从陈轻上刚刚的话语中回过神来,向陈轻上笑道:“陈小姐倒是安排好了,今日势必要接走言冰云。只不过他死活不肯说出其他的潜伏名单,我又怎能放过他。”
陈轻上歪歪头:“言冰云在你手里也有将近两个月了,两个月的时间都什么也套不出来,又怎么会在这几天获得情报呢?
更何况沈大人不妨出去见见圣女,也许这是你们齐国太后的意思呢?”
正厅以及门外只有他们二人,沈重此时出去见圣女,陈轻上尝试着找到关押言冰云的地方。
正厅没有闻到血腥味,应该不在正厅附近。陈轻上绕过正院到了偏殿,果不其然看到了把守的锦衣卫。
大部分负责看守的人都守在别院周围,这偏殿只有四个人,但都是七品上的高手。看到陈轻上靠近纷纷严阵以待。
陈轻上若是认真缠斗必然不是对手,但若是利用她的速度再加上费介配好的就算是大宗师也得晕一会儿的迷药,稍稍制定路线便放倒了四人。
交手过程中胳膊上被划了一道,只不过陈轻上没时间在意这个,直接打开门进去。
浓浓的血腥气。这间屋子光线并不很好,现在只有一点光亮斜打下来,刚好照在言冰云的身上。照耀着他,也照耀着他身上的血色。
言冰云在那里,原本闭着的双眼睁开,静静地看着来人。
衣衫尽毁,伤痕斑驳,面容瘦削,脸色惨白。
脊背一如既往的挺直,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
是她的小言公子啊,是一直爱她护她信任她的小言公子啊。陈轻上的眼泪就这样掉落下来,她微微低头,不想在脸上留下泪痕,看着眼泪一滴又一滴掉在地上。
言冰云伤势很重,不用眼睛也知道。陈轻上轻轻挪动脚步过去,连呼吸都是轻的,仿佛自己重一点就会加剧言冰云身上的痛苦。
陈轻上看着言冰云,言冰云也看着她。她慢慢挪过去,走到他身侧,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言冰云也想伸手去碰碰他的轻儿姑娘,但是他想到自己的手被插过竹签,上面全是血污,又不敢伸手去碰触了。
“别哭……”言冰云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又沙哑,不知多少天没能睡得安稳。
陈轻上眨巴眨巴眼睛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陈轻上捧着言冰云的脸慢慢屈下身子,额头轻轻碰了碰小言公子的眉心,两个人对视着,仿佛一眼万年。
但平静终究是会被打破的。喧闹的声音又远及近,虽然有打斗的声响,但是显然不严重。范闲一马当先闯进偏院中,看到了满目心疼的亲姐姐和伤痕累累的准姐夫走过来砍掉言冰云脚踝上的镣铐。
沈重接着进来看到二人相濡以沫的画面,他的心也抽了一下。
终究,她是言冰云的,不是自己的。
接下来的交涉便交给范闲和海棠朵朵了,最后陈轻上和范闲扶着言冰云上了马车。言冰云在努力地克制自己因为伤痛而不自觉的颤抖,陈轻上冲言冰云笑笑,给他输送着自己的真气:“没关系,忍一忍,马上我们就回家了。”
是啊,在小言公子的心里,有轻儿在的地方就是家。
圣女屈尊降贵驾车当车夫,在陈轻上上马车之前回头看向沈重。
虽然她万分理解作为敌对国家首脑的心情,但是看到言冰云的伤让她无比的心疼,也对沈重生了一份恨意与恼意。
“沈大人,希望你好好考虑我曾说过的话。”
陈轻上说罢便要转身,沈重突然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陈轻上垂眸,沈重看着对面那人的冷淡,自嘲一笑放开了手。
陈轻上还是补了一句。
“沈重,有些时候,对有的人来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相信今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祝我们相忘于江湖。”
陈轻上有没有对沈重动过心呢,陈轻上觉得没有,但是她本质上来说还是一个善良的人,她明白自己终究是辜负了一份真情实意。
在沈重一腔孤勇潜入庆国,后来又满心诚挚向她表白的时候,陈轻上也不是没有心的人。只不过现在马车里,自己最爱的,同样也是最爱自己的人在等待着她。
在路上陈轻上满心都是言冰云的伤,恨不得立刻就把言冰云身上的衣服扒了仔细检查一番。不过到底是在马车上,陈轻上只得持续不断的为言冰云输送她的真气。
她记得大量失血的人应该是会觉得寒冷的,不求她的真气能疗伤,只希望言冰云能感受到一丝的温暖。
范闲注意到了陈轻上之前没注意到的,言冰云右手手指上的伤恐怕很难恢复,以后甚至不一定能握笔。
在陈轻上还没上马车的时候范闲粗略地为言冰云把了脉,皮外伤居多,累月下来也对身体的底子造成了不小的损伤,精神状态也不乐观,总比普通人好些,但是也不可能恢复原先将近八品的身手了。
“先睡一会儿吧,你睁开眼的时候我就在。”
陈轻上找出自己调配的麻醉药喂了言冰云,让他睡一会儿,也免得一会儿撕开衣服给他上药会疼痛难忍。
也许是药效更好更快了,也许是这么久了心里终于安定了下来,言冰云很快靠在陈轻上的肩上睡着了。
看着言冰云入睡,陈轻上请范闲为言冰云看一看,现在只有范闲能让陈轻上最放心。范闲措辞着如何告知言冰云的身体情况,陈轻上虽然皱着眉却微笑示意怎样都能接受。
得知言冰云此后可能不能再用右手做细致的活儿,陈轻上轻抚言冰云的左臂,说幸好还有左手。
得知言冰云可能会在练武上掉到六品并且以后无法进步了,陈轻上舒了一口气虚弱地笑了笑对范闲说,没关系,小言公子主要靠脑子,而且我在他身边。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范闲也明白了一件事,他这辈子最佩服的人,也许不是他娘,不是陈萍萍,不是庆帝,而是陈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