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狭小而又逼仄

殷毓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实则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是当这句话说出口后,正在洗手巾的东风便愣了愣,然后思绪不知道去了哪里,半响都没有回神,殷毓没忍住又唤了几声:“东风,东风!”

“属下在!”东风条件反射的回应,他猛地清醒过来,忘了自己是在洗手巾,动作太大把水盆掀翻了,好在盆里的水是温的,从腰间往下洒了他一身,湿哒哒的贴在身上,又沉又重,像他的心。

“我……我说的一直都是实话,我怎么敢骗少爷……”东风难得的吞吞吐吐。

其实殷毓一早就发现了东风的不对劲,但也不算早,刚好是他吩咐西风回殷府的时候,西风平日里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撒泼,按照他的性情往日里早便不服气的冲到他面前嚷嚷着自己多委屈了,怎么可能会情绪低沉的躲着闷声不吭。

但他也想,可能是这样没日没夜的逃亡生活,使东风太过压抑,于是便也没有多问,因为他觉得东风自己是能够处理好的,倘若处理不好,他根本进不了四大护卫里。

殷毓:“有什么是你不能对我说的吗,连我也不行吗。”

殷毓这句话问的轻飘飘的,他脸色苍白,披着外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目光静静的望向东风。

“少爷……”东风咬了咬牙,还是什么都没说。

“算了,”殷毓挥了挥手,满脸疲倦的撑着自己躺了下去:“你出去吧,我睡会儿。”

温水失了水盆的保护,暴露在外面的世界里很快就凉了个透彻,东风感觉自己腿千斤重一般的杵在房间里,看着已经躺下的人的背影,没忍住落了泪。

“您知道的。”东风说。

“您一直都是知道的。我同您跟二少爷一起长大,您把我当亲弟弟一样对待,从来不会对我像个奴才一样呼来喝去,习武也是一直护着我。东风知道您心善,知道您温柔,虽然总是爱捉弄我,但从来不会做过分的事让我难堪。”

“但是大少爷,”东风垂眼跪了下去,膝盖骨猛地落下同地板之间相撞,发出一声悚然的脆响,他哽咽着说:“我喜欢二少爷,从一开始就喜欢,从我进了殷家的大门开始,我就喜欢他。不是普通的喜欢,是想要占有他的喜欢,是男欢女爱的那种喜欢。”

殷毓防谁都没防过东风,东风从小跟他一起长大,跟着殷安他们三个是小时候的玩伴,即便是作为贴身侍卫养大的,但情分总归是多过于西风他们几个。

那时候东风还不是殷家的四大护卫之一,还是个从外边儿捡来的小团子,脏兮兮的眼睛却又黑又大的,殷毓便喊他黑珠子,从小喊到大,情分是不必说的。

可就是这从小到大的情谊,就是这掏心掏肺的信任,末了竟是东风一直在跟殷安通风报信。

殷毓在心底嘲笑了一下,也是,他们三个从小到大的交情,他怎么就忘了东风同殷安也是一样的交情。

殷毓之所以在锦州逗留这么多天,其实就是在试探东风,他本来以为只是自己的多心,七夕节那天看到东风的状态后,便直觉今天晚上不会太平了,谁知道他一语成谶,当天晚上真的不怎么太平。

东风张了张嘴,想同殷毓解释为什么,可一张嘴,就觉得自己说不出,道不来。喉咙里头像是扎了根针,疼的受不了,说不出来话。

他想到了当年被殷家管事领进门的时候,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瘦不楞登的,瞧见他穿的一身单薄,便咳嗽着解下了皮袄递给了管事,哪怕那个娃娃没有正经的瞧过他一眼。

他原本觉得那样顶顶好看的人,应该同雪一样也是冷冰冰的,可当接过皮袄穿在身上的时候,才发现一点也不冷,上面还残留着那个人的体温,热乎乎的暖着他的身子。

他就想,那定是老天派来拯救他的,是他的光。

是假的也没关系。

“所以你就一直暗地里同殷安联系,一直将我们暴露在危险之中,一直把你自己活成了一个叛徒?”殷毓艰难的闭了闭眼。

“我……”东风有点茫然,他觉得自己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当嗓子颤抖着发生声音后,便又忽然卡住了,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我以为二少爷不会杀您,不过是老爷去了,你们在争夺财产,可,可为什么要下杀手……我不懂……我们不是一起从小长大的吗。”

殷毓气急反笑:“为什么要下杀手?怎么,你死心塌地的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他竟然连原因都不舍得告诉你吗。”

殷毓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沉默垂泪的东风:“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与他,不是我死,就是他亡。殷家的那些东西你觉得我看得上吗,倘若只是因为那点破钱,我还会在这里东躲西藏的像条落水的哈巴狗吗?”

“我殷毓,在你心中便是如此不堪吗?!”

“不是——!不是这样!”东风像是被戳到痛处,猛地抬起头大喊:“我没有这样想,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少爷在我心中……”

“别介,”殷毓打断他,面上露出疲倦,淡淡的挥了挥手,道:“我听不得你这种人的恭维,怕听了反胃连早饭都吃不得,既然你心中尽是殷安,跟着他便是,跟着我做什么幺蛾子。让我也省省心。”

东风闻言一颤,双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眼泪珠子像无根的水,不断的从他眼角滑落。

殷毓心里还是不忍,可东风本就是个莽的性子,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看殷毓想放过他,就揪住了殷毓的裤腿,瞪圆了眼的看着他,咬牙道:”您不能不杀我!“

殷毓被迫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东风还是说:“您不能不杀我!”

殷毓顿了顿,便蹲下来看着他,轻声说:“我就要不杀你,我就要你活着,我不忍心杀你,你心里就不痛快,你跟殷安也好不了。你一边背叛我,心里不痛快;一边殷安又唾弃你不堪,心里伤心,你活着不行,死了更不行。”

他睫毛颤了颤,便又眨了眨眼,像是要把泪给眨回去似的,狠狠的拂开了东风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又道:“活着,活着感受你给你自己带来的绝望。”

东风突然的痛哭了起来,声音像是拿指甲在琉璃瓦上刮出来一样,破了声的哭,哭的凄惨,他哭着哽咽着,说话模模糊糊不清楚,却还是断断续续的说:“我没想这样,我真的不想这样,可他一对我好,我……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想让您杀我的……我对您下不了手,对他也下不了手,我不能一边给他通风报信,一边又把他打入地狱,我干不了这个……我……我不行的……”

东风有很多时候都很绝望,他绝望的是自己背叛了自己的主子,背叛了自己的朋友,可那种感情让他迷茫,让他不知所措。他总觉得虽然自己是给殷安提供线索了,但是毕竟他们是亲兄弟,不会有多么出格的事情发生,不会有你死我活的事情发生,倘若真的失手了,还有他在,他可以保护大少爷毫发无伤。

可当杀手越来越多的时候,危险越来越多的时候,东风对自己开始有些动摇,对殷安开始怀疑。

尤其是当殷毓身旁所有的人都一个一个被安排了事务走了之后,东风心中的愧疚救越来越多,越来越痛苦,因为一旦殷毓的身旁只剩下他了,他觉得殷安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他不想,他谁都不想失去。

他只是害怕,觉得自己这样两面三刀,会带给大少爷一些不可避免的痛苦。

当来到锦州知道了殷毓的所有计划后,他就开始刻意的露出破绽,让殷毓一步一步的怀疑到他的头上来,然后再亲自让殷毓放弃了他,他也放弃了自己。

这是对于他来说,最好的结局,可是却没想到殷毓于心不忍,没有对他痛下杀手。

殷毓看不了这个,他觉得自己的脚很重,恍惚间以为把水打翻的是自己,双腿又凉又没有知觉,想挪动地方,想走出这个狭□□仄的房间。

最后是甄剑闯了进来,他一直没有走出太远,站在门口听完了殷毓和东风的所有谈话,脑子里还浮现出了前天晚上殷毓因为“固魂针”而对甄剑讲的‘故事’。

“唔……”殷毓就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托生的,从儿时到如今,没有过过一次痛快的日子,他揪紧了自己胸前的内衬,那股疼痛竟然慢慢的朝着他的心脏缓慢的移动,时间果然不够了。他抬眼望着推门而进的人时,忽然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而后便闭上了眼睛,晕了过去。

“殷毓——”甄剑看见失去意识的殷毓往前跌去时,连自己的剑都没顾上,直接纵身扑了过去。

“少爷!”痛苦之中的东风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唯有殷毓,他什么都没想,“固魂针”发作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缴械投降,丢盔弃甲了,“固魂针”带给他的苦痛远没有刚才带给他的痛苦和绝望来的强烈。

有时候,人都是需要躲藏的,就像野兽要躲起来舔舐自己的伤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