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天亮了

为什么?

殷毓心里突然跳出了这个疑问,他突然想撇过脸去,一眼都不想再看到甄剑。

为什么每时每刻,都是甄剑在他身旁,无论要求什么,无论需求什么,甚至连性命都愿意交付与他,这是为什么呢?殷毓有些茫然,凭什么呢?

明明他们萍水相逢,此时此刻的相遇和交集不过是他的阴谋诡计,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凭什么甄剑就能够自以为是的把性命献给他?

不要——他不想要!

“你……哭什么?”甄剑见到殷毓蜷缩在石块上的时候,心里就仿佛用手搅了搅,揪到了一块儿,连忙上前的时候,才看到殷毓的全貌。

之前因为有其他人在,甄剑从来都不会在逃亡之中好好的瞧过殷毓一眼,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殷毓。那原本肆意盎然骄横跋扈的青年,竟然以那样一副姿态狠狠的扎进他的眼里。

甄剑呼吸一顿,紧接着又看见那个青年愣愣的看着他,轻轻说完一句话,眼里便落下了无根的眼泪珠子。

委屈的像是小孩子被人抢走了糖稀那般,却又绝望的像形容枯槁的老人,甄剑表述不出那样的矛盾感,就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又被搅了搅,这次不是手而是烫人的火把,快把他的心灼伤透了。

“别哭,”甄剑低头抵在殷毓的额上,闭了闭眼,一字一句硬生生的挤了出来:“你哭的我得心都要碎了……”

殷毓先是抽了口冷气,然后才发现甄剑不是在张口胡说,脸上莫名的冰凉不是错觉,他果然是哭了。

可为什么要哭呢?

甄剑想,可能是从未有人能够像甄剑那样说到做到罢。

一时之间让他丢了魂魄,神魂颠倒。

但殷毓肯定是不可能让甄剑看出来一丁点的不对劲,他闭了闭眼,忍着疼硬是抬手把自己脸上的泪痕给一把抹去,想找点别的话来转移两个人之间突然尴尬起来的氛围,脑子里就突然浮现出了东风的脸。

于是他顾不上来掩盖自己的尴尬,反而真的焦急起来:“东风呢?他还没有出现吗?”

甄剑先是愣了愣,而后才点了点头:“嗯。”

殷毓没回话,甄剑知道殷毓不傻,从他能一个一个把身边的人派遣出去就可以看得出,这个人颇有心计,也敢想敢做。派出去的人,一怕是窝里反叛,暴露行踪,如果不是那刚好把手头该做的做了,该铺垫的铺垫;二是能够顺水推舟,揪出一直躲在暗处派杀手围剿的幕后黑手。

身边留下一人就只能说明,殷毓对那个人是全身心的信任,甄剑不算,他是个突如其来的例外。

殷毓脸色本就苍白,这下更是毫无血色:“我知道我身边不可能干干净净的,但我没想到是他……”

就算在人多的时候走散,后来杀手突然现身,周遭百姓的落荒而逃,那样混乱复杂的情况下,殷毓不信东风还能找不到他们的位置。如果说被其他人缠住倒是有可能,虽然东风的武功比不上甄剑,但是对付这几个杀手是绰绰有余的,根本不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甄剑哑言,他看着殷毓这副模样,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直处在云端的神仙跌落凡尘滚上一身泥,也不过如此了,只好干巴巴的道:“指不定是被其他高手缠住了,这次你身边就只有我跟他,那幕后黑手若是想要取你性命,手笔大一些,也不是不可能,你莫要想多。”

殷毓对东风的怀疑也没能挡住自己身体的疼痛,甄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殷毓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迷雾,他上次对着这样的殷毓就是手足无措,现如今还是对着这样的殷毓茫然的像个傻子。

“我到底该怎么做,你才能减轻点痛苦?”

殷毓咬牙强撑着道:“你不用做什么,你只要时时刻刻给我再加把力就行了,我……嘶……我不能晕过去……”

“为什么?”甄剑连手都没地方放,迷茫问。

他知道殷毓在“固魂针”发作时不能晕过去,但他这个消息来源不太正经,所有的疑问都是一知半解,根本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因为躲墙角得原因,他还不能透露出一点他已经知道了一些秘密的样子,而这一句一语双关的——为什么,把殷毓所有秘密里,最核心的秘密给挑了出来。

殷毓又开始昏昏沉沉了,说话虽然吊着他没有晕过去,但已经是断断断续续的风中残烛了:“只要晕过去……我……我就会继续被关在那里面……那太黑了……我……我不……”

“什么?”甄剑没听太清楚,但他也知道不能让殷毓晕过去,想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末了只能咬牙爬上了大石块,将那奄奄一息的青年抱进了怀里,他附到殷毓的耳边,想轻声唤醒他:“殷毓,你醒醒,别睡。殷毓?要不,你给我讲点故事……”他实在是没辙了,只好搬出来了这一招,还是他们在路途中,一个母亲哄小孩吃药的法子,只不过这讲故事颠倒了个,目的就是为了吊住殷毓不让其失去意识。

“讲……故事”殷毓没听明白,头又很重,只能无意识的重复。

“嗯,讲故事,什么都行,讲你自己的,你听到的,你编的,都可以,别睡,看着我。”

殷毓灵台突然清醒了一阵,因为一说到讲故事,他就想起来了儿时的一件事情,那也是发生在冬季的,同样下着鹅毛大雪,跟梦里一样的一个下午:有个羸弱的小团子安安静静的站在门边,望着外头不断飘着打着卷儿的大雪;另一个则在雪地里翻龙覆雨,这边扑一下,那边扑一下,玩儿的不亦乐乎。

“我娘总是对我很凶,我想要吃什么,要什么,我娘总是不会给我……她总是说我想吃的想要的,都是不应该的,也从来没有……表扬过我一次。但是殷安不一样。”殷毓说起这些来,虽然声音很低,呼吸也有些急促,但好歹是清醒的,甄剑心里头的大石头也放下去了一点,然后就听见了“殷安”这个名字,他直觉这个名字不简单,可能跟这些让他们生死逃亡的事情有着关系,于是他也认真的听了下去。

“殷安来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直觉觉得他很小……小小的一个,可怜巴巴的躲在我娘身后,我就觉得不应该,他不应该是这样羸弱又怯弱的。我当时很喜欢他……就把奶娘刚给我裹上的披风解了下来,跑过去递给他……他那时候就那——么小一个,”殷毓说着说着就想上手去比划,他身上的痛感正在慢慢的褪去,疼痛掠过留下一片的酥麻和僵硬,抬眼只能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可他除了印象里的那个小团子,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嘴里还软糯的喊着毓哥哥……我儿时,从未出个那个积满了雪的院子,奶娘告诉我是因为身子弱,不能乱跑,不然就会有怪兽来吃我,我便真信了。于是身边除了奶娘,便只有那满院子的春夏秋冬,直到殷安来到我身边。”

“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弟弟,我待他比待我自己都好,因为他同我玩闹,同我在一起,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是温温柔柔的看着我,就像……就像在听对他最重要的话一样……”

“我从来没想过,我们有一天会决裂,也从来没想到,那一天会来的那样快。”

当这句话在沉默了许久的殷毓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甄剑低头看了一眼他,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只剩下苍白的嘴唇你上我下,在轻声呼气。全身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脸上的疲倦也能够看出来他已经挣扎了一宿,此时此刻安然入眠的模样,很难让甄剑将他跟记忆力的殷毓对比。

那样脆弱又坚强,就像东方不断挣扎露出的那丝微光,天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