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方狭长的蓝绫锦盒,文人多用来装书卷字画,此刻端正地摆在妆台中央。
盒子分量也不沉,开阖处有两枚样子精巧的铜扣。
除了接过锦盒时低低道了声谢,回城北的一路上林知秋只抱着这锦盒闭目不语。
裴出岫于是也在轿中静静阖上了双眸。
一掌之距,咫尺天涯。
林公子伤了身子盲了眼睛,在她面前便如大多数病患一样脆弱温顺,是以她时常忘却他曾是那个少有才名的高门公子。
他的聪慧明锐令她惊叹,却也令她更心思怅惘。
如今在他眼里,她恐怕已成了不近人情、轻贱人命的冷血大夫。这规矩背后的渊源又岂是三言两语能为外人说清道明的。
知晓内情之人如太皇君、歧王殿下甚至陛下,瞧她的眼神总是或多或少地带着歉疚与怜悯。
她宁肯缄默,也不愿在身边人这样沉重的目光下生活。
更何况这些日子与林公子相处之时,她常失去医者应有的冷静自持。裴出岫心知,无论自己是起了何种心思都非常不妥。
是以,面对林公子时,她唯有缄默。
轿子停在宋府宅院门前。
裴出岫在昏暗的软轿内睁开双眼。身旁的男人脊背挺得笔直,依旧一动不动地静默坐着,可他攥着怀里锦盒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望着他面上压抑隐忍的神情,裴出岫心下又沉倦地叹息。静峙许久,她缓缓靠近男人欲伸出手,他似是向后微微瑟缩了些许,她的动作略一顿停,微抬起的双手在昏暗中攥紧着垂下。
“林公子……”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声唤他,“调养身子的药,明日一早阿福会送到此处。以药熏目的法子与避忌,我也会一一写明交给服侍您的仆从。”
闻得此言,男人眼睫颤颤着睁开了乌黑眼眸,苍白的嘴唇轻抿着吐出几个字。
“出岫小姐,请让我留在您身边侍奉可好?”
裴出岫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诧异,这还是男人第一次当面直唤她的名字。按捺住心底一瞬翻涌起的复杂情绪,她淡淡地沉声开口道,“林公子切莫说这样的话。裴某并非那等挟恩图报之辈,你也不该为了报恩而勉强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又接着说道,“养好伤势,珍惜自身,便也算不负你我这段医缘了。”
“为您做奴仆,是知秋心甘情愿的,并无勉强。”
男人的脸色苍白,嘴唇颤得厉害,却仍努力扬高了声音回应她。
裴出岫抬眸望向他,静默片刻,忽的轻笑了一声,语气淡凉道,“即使初时我并不愿救你,便如今日的铃兰公子一样。”
男人闭了闭眼眸,苍白的嘴唇又颤,“出岫小姐定然有自己的缘由。”
他竟不怨她。
裴出岫难得眼眶微涩,口中发苦,可却仍旧佯作戏谑地说,“若我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不过是因着相貌粗陋,曾被勾栏公子抛弃。其实裴某并没有林公子想得那样深明大义,只是一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寻常女……”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面前的男人簌簌地落下泪来。
他神色凄楚地捂住胸口,声音含糊着哽咽,“知秋的确盲了双眼,但心却并不盲。”
她心中钝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男人紧咬着嘴唇,低低地泣。过了好一会儿,裴出岫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似低哀的叹息,“出岫身边并不需要奴仆侍候。你若实是心中难安,不如待伤势痊愈后跟着我学一些医术。往后若是京中有男眷不便上医馆,你也好帮着照拂一二。”
“跟您学医术?”他讷讷地重复。
“林公子这般聪慧,相信几本医经也难不倒你。裴某师从凉州颜氏,定然会将师傅所授悉数传与你。”裴出岫端正了脸色,煞有其事道,“日后林公子若是救治了别人,也算是还了裴某的恩情,不知你意下如何?”
今日在明月夜鸢尾提起的那位柳大夫只怕也是男儿身,不好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在京城中声名不显。
林知秋止了泣意,怔怔地在黑暗中茫然地睁着那双乌黑的桃花眸。
“若是要学医术,知秋得拜您为师?”
他的声音更轻微,浑身不自觉地绷紧,面上并无半点喜色。
裴出岫琢磨不透眼前男人的心思,额角又隐隐生疼,“诚然学医拜师得行正礼,但裴某同师傅皆不是拘礼之人,林公子不必太过在意那些虚礼。”
见他缄默不语,裴出岫温声劝道,“为奴之事不必再提,至于这学医也不急于一时,你且再思量思量吧。”
那一夜,她安置下林公子后,孤身一人回到沐春堂。
阿福见她许久未归,在前堂等得昏睡过去,她将孩子抱回寝屋歇下,又回到前堂抓药包药。
裴出岫亲自给林知秋取了几帖药,拿黄麻纸仔细包好,再将医典中提到的熏目之法誊录下来,与几包药材捆到一块儿。
整个医馆静悄悄的,在忙于手上这些事时,她的心绪似乎也渐渐平静下来。
夜里她怕惊扰阿福,宿在男人养伤时待过的药屋。这屋子里似乎还留有属于男人的气息,躺下后她倦得直接合衣睡了过去。
睡梦中,那个躺在那红幔珠帘后的伤重男人变成了林公子的模样。他气息微弱地低吟唤疼,她一时心头绞痛,握着剪子的手止不住地剧烈颤动着。
再之后,男人簌簌落着泪凄声问她,勾栏中人是否污秽不堪?
她在睡梦中不安稳地拧着眉摇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裴出岫浑身变得滚烫,这些日子她已强撑到了极致,终是得了伤寒害了病。
沐春堂连着阖馆三日,阿福始终守在医馆不肯回家去。
她这病来得急猛,初时头痛欲裂,接着便不分昼夜地咳。裴出岫担心把病气过给阿福,这三日除了送汤药与干粮,不让她进入药屋半步。
浑身乏力地躺在那小榻上,她时常会想起林公子。不知他伤势恢复得如何,每日是否服了药、熏了目。
宋二虽平日里看着不够稳重可靠,但若是上了心定然会将林公子照顾地十分妥帖。
她没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三日过后,她终于有了些气力,能下床走动,在阿福的帮衬下到前堂看诊。
午时刚过,宋宅遣了人来到医馆,是个神色肃穆的中年女人,看着像是宅院的管事。
见到裴出岫,她面色沉沉地直抒来意,“裴大夫,主子唤我来请您过府一趟。”
裴出岫隐有不好的预感,她忍住一阵突如其来的咳意,帷帽下的脸色陡然一变,“可是林公子的伤病有反复?”
那管事又摇头又叹气,“林公子每日服药,身上的伤无碍。只是他不肯进食,人看着精神不大好。”
什么叫不肯进食?
裴出岫一边吩咐阿福歇了医馆,一边裹了厚氅跟着她往外走去。
她蹙眉思忖,“裴某开的方子中并无不利脾胃的药材。”
管事恭谨地请她上轿,神情是欲言又止,“还请您亲自去看看林公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的梦终于换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