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难以安宁。
裴出岫阖上眼,不多时,眼前却又浮现出郢城的景象。
母王吩咐下人每日只给父君送三餐饭食,不准旁人探视,府中仆从都在传言母王要休了父君立新宠戚氏为正夫。
父君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就在母王领兵离城的前一天夜里,一把火烧了戚氏的寝居。
那夜北风呼啸,府里的下人在睡梦中惊醒,纷纷奔走灭火,而她在半梦半醒间被父君捂住口鼻,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蹿上房梁。
父君在她耳边放声大笑,如鬼魅般低语说道她本就不该出生,既然活着的时候不能离开王府,纵是死也要带她一道离去。
浓烟没入她的口鼻,她感觉自己就要喘不过气……
裴出岫猛地在黑夜里睁大眼睛,死死地攥住身上的厚被,不停地粗喘着气。
五感在漆黑的夜里变得敏锐异常,她闻见古怪的烟味弥漫在屋子里。甫一觉察出不对,连忙起身推开房门,快步走到对面的药屋门口重重扣门。
药屋里没有任何回应,她连忙用力撞开屋门。
屋里浓烟滚滚,裴出岫摸黑将门闩取下,把门推开让浓烟散去。待看清屋内景象,她心中不由大骇,男人不知如何从小榻上一路摸爬到屋子中央的炭盆边上,炭盆撞倒漆黑炭火翻洒一地。当下她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就将男人一把打横抱起,冲到后院里舀出井水泼在男人脸上。
秋末寒凉的井水触碰到皮肤,立即刺激得男人狠狠一哆嗦,他眼泪混杂着井水弄得头脸好不狼狈。
裴出岫见人无性命之碍,才将人抱回自己屋中,重新烧旺了炭火。
陪他折腾了这么一出,她是半点睡意也无了,就这么静静在床榻边守着他醒来。
她本意只是叫他认清形势择个去留,孰知他竟会想到自寻短见。倘若她今夜睡死过去,明日要怎的去给宋诗闻交代。
莫说是宋二,就连她自己恐怕也余生难安。
裴出岫后怕地抹了把面孔,仔细回想自己是哪句话说得重了、失了分寸。
琢磨不透男人的心思,好在林知秋呛了一口井水醒了过来。
裴出岫取来帕子替他擦拭脸上的水珠,他双眼被烟熏得泪水涟涟,她也不敢用力只是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拭,可惊吓过后到底是胸臆难平,不得不按捺着情绪低声道,“林公子这是恩将仇报,要陷裴某于不义啊。”
林知秋面容惨白,闻言又惊又急道,“裴大夫,知秋绝无此意,只是……”
裴出岫静静等他开口,男人还未说话,眼泪又不停地滚落下来,“知秋无颜再苟活于世了。”
屋子内,裴出岫缄默片刻,出声劝慰道,“林公子为何要如此作想,你如今已然恢复良籍,便是自由之身,难道这不值得你重新振作吗?”
男人颓丧地摇了摇头,神色凄楚,“这世道待男子本就苛责,一日为奴便终身不得自由,纵使恢复良籍,知秋亦不敢奢求能有个好归宿。何况如今已为宋府招徕祸患,宋家上下待我有恩,我却令她们在京中处处树敌。裴大夫一个局外人尚且看得分明,知秋身在局中又岂敢视若不见,陷宋家上下于不义。”
“知秋身微力绌,唯有一死,才能解了宋家的困局。”
裴出岫没想到他有这番心思,一时心中震动非常,只是她惯来冷清,面上没有露出旁的神色,依旧语气淡淡道,“林公子不愧为誉满京城的少年才子,气度胸襟非寻常男儿可比,令裴某敬佩。”
“只是裴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男人微仰起头,却仍是忍不住小声抽噎道,“裴大夫两度救我性命,自然没什么不可说的,不妨直言。”
裴出岫遂直言道,“在林公子看来,当日二皇女殿下命人责难你,是孰人过错?”
那夜画舫上的情形,他至今回想起来,仍旧惊恐到浑身颤抖。可他身为伶人,哪里能指责酒客的不是。原本供酒客消遣,就是伶人应该做的。更何况二皇女殿下地位尊崇……
见他不出声回答,裴出岫又问道,“那你认为宋二小姐在二皇女面前将你救下可有过错?”
“宋小姐自然无过!”这回男人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即使目光没有焦距可脸上神情却是那样坚定。
“好,既然宋二救你无过,那么过错便不在你,在二皇女,我说的可对?”
“裴大夫!”林知秋泪盈于眶,浑身已是颤抖得不能自抑,“……此言乃是大不敬!”
自从三年前林府满门猝然获罪,他阅尽人情冷淡、世态炎凉,深知蝼蚁不可撼树,对皇室威严的恐惧已然铭心刻骨。
他又怎敢……
裴出岫伸手握住他颤抖的手,安抚他道,“林公子既无过错,便没有自罚的必要。宋二冒着大不韪之险救你,难道是为了将你送上绝路的吗?你口口声声说不能陷宋家于不义,可曾想过你这一死,会置亲手救你于水火的宋二于何等境地?”
“你想眼睁睁地看着宋家在京中变成一个笑话吗?”他看不见她面上神情,可她的声音那样清楚地传到他耳中,“那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如果你死去,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好熟悉的话语,林知秋本就心神松动,此刻陡然浑身一震,惊骇到说不出话来。
三年前他在狱中乍闻爹娘死讯,后来长姐被敕令流放边疆生死不明,那时的他真的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即使被释出重狱,他却孤身一人趁夜去到郊外的永明河,想要一死以追随她们而去。
在湍急的水流中,是一把紫竹箫救了他的性命。
记忆里救下他的那人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如果你死去,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在那些最煎熬的日夜里,这句话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想到此处,林知秋多日的郁郁终于崩泄,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裴大夫,我不想的!”
拔除痹症固然疼痛,但是却难以避免,身为医者的裴出岫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裴出岫松开他的手,替他掩好被子,“好好睡一觉吧,林公子。有什么难处,明日我们一道去想对策,你要记得如今你并非一个人在面对窘境。此仗未到最后一刻,难言输赢,可谁先放弃了,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裴大夫的话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伴随着她屋子里散不去的浓郁药香,林知秋睡了自三年前抄家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男人入睡以后,裴出岫无处可去,索性到前厅整理起了药簿。
此刻,天还未亮,医馆外没有半个人影。裴出岫以笔蘸墨,在空白药贴上缓缓写下“林知秋”三个大字。
当真是天意弄人,从前身在郢城她便对他颇有好奇。可如今相见,彼此却是在这样的境地。
她忽的回想起十五岁那年,母王心疾复发骤然病逝,她接到宫中传召第一次来到京城,为的不是承袭爵位而是请圣上恩准她跟随师傅四处云游治病。
倘若有幸,她合该能与那位名冠京城的才子见上一面。可那一年,传闻他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数月不曾在京中露面。
再后来她离开京城,一走便是六年。
直到三年前,圣上派数道加急令,急召她回京入宫为太皇君侍疾,她这才重又在京中安定下来。
彼时,科举舞弊之案已然定罪,宋家长女宋诗意为替林府求情受到圣上重责,接回府中时人已然气若游丝。便是后来宋大人不亲自登门来请,圣上早已暗中遣人命她前去救治。
原来当年之事,她亦未能置身事外。
裴出岫心道,也罢,便是无关紧要之人,她也不能当真见死不救。更何况林大人从前受师傅敬重,她替师傅照拂林家遗孤也是应当。
宋二此举固然会惹得六皇子殿下心中不快,可以他之心性也不会当真对林公子赶尽杀绝。反倒是二皇女凤煊,她交往不深,听上去却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
京城之中,能对中宫稍加震慑的除了圣上便只有岐王殿下。岐王殿下膝下无子无女,素来视她如亲出,她若修书一封请岐王庇佑,未必不能护住一个罪臣遗孤。
一边忖度着,裴出岫手下不停,已然写好了送往岐王府的书信。身上没有佩印,只好随书信附上了岐王殿下赠予她的百日宴之礼,一串佛珠手钏,是这些年游历在外也始终未离身的物什。
本不欲牵扯进京城中这些是非,然此事性命攸关,她也只得勉力而为。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看来不开大号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