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的这话其实只是场面上的客套之语。
刚刚她一踏进韩家的大门,就发现韩家虽然猝不及防的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但到处却是井井有条的,一应下人该做什么事也都是安排得妥妥当当,有条不紊的。
韩文林是个不通庶务的人,韩老太太又病卧在床,自然不会是他们两个安排的。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韩念云了。
刚刚来韩老太太这里的时候,她叫文竹悄悄的去打听了一番,果然从昨日到现在,所有的事务和人手都是韩念云安排的。
还听得说这些年韩夫人缠绵病榻,家中的一应庶务其实也都是韩念云操持的。
徐氏听了,心中对韩念云就越发的满意起来。
不过见着韩老太太的时候,这些场面上的客套话还是要说一说的。
没想到韩老太太却当了真。
“我如何不知道呢?”
她叹了一口气,“我心里其实也是急的,可哪知这越急身子就觉得越沉重,也不晓得现在家里都乱成了个什么样子。让外人看到了,肯定是要笑话的。”
徐氏听了,便安慰着:“念云将家中一应之事都安排的很妥当,您只管专心养病,无需操心。”
她分明说的是大实话,但是韩老太太却不信,将这当成了宽慰她的话。
“念云这孩子,跟她死去的娘一个样,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忽然碰到这样的事,肯定只知道哭,还能知道怎么办?家里还是离不得我的。”
徐氏眉头微皱。
她既然已经认定了韩念云这个儿媳妇,就肯定听不得旁人说她不好。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亲祖母。
就淡淡的说道:“我看念云这孩子很好。刚刚我来您这里,路上也听贵府的仆妇说起过,韩夫人昨日忽然离世,念云虽然悲痛,但还是将所有的事体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现在贵府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纵然前来吊唁的人很多,但也不见一丝忙乱。”
她这说的分明也是大实话,但韩老太太是个很固执的人,只坚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所以是压根不信的,只以为徐氏还是在宽慰她。
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一番话。无非是韩念云和韩夫人都是不行的,这个家终究还是要靠她。她若倒了,这个家肯定就要乱起来。
“......我那儿媳妇,自打生下念云之后身子骨便不好,竟是没能给我韩家留个后。还是我逼着我儿纳了妾,这才好歹给我韩家留了点香火。可为着这,她竟然不高兴,身子骨越发的不好起来。甚至这些年对我儿子也一直冷言冷语的,我儿子命苦啊。若早知道,当年我就不该让我儿娶她了!现在倒好,离念云出阁才两天,她竟然脚一伸就去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问徐氏:“薛夫人,你看念云和元韶的亲事,这......”
徐氏心中一片寒凉。
她想起先前在停灵室看到的韩夫人的遗体。
虽然她穿了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头脸都被几张黄纸给遮盖住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她骨瘦如柴。交握着放在肚腹上的一双手也是干枯如老姜。
纵然她再有如何不是,可到底做了韩老太太多年的儿媳妇,现在人才刚死,韩老太太却在外人面前这般的说道她。
连带着对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女儿言语间也这般的轻视。
有这样的一个婆母,那是何其的不幸!
徐氏垂了眉眼,没再看韩老太太。对于她关心的事,也只是淡淡的说道:“我知道老太太想说什么。现在韩夫人仙去,念云还给她守孝三年,三年内不得出阁。告诉老太太一句话,我和元韶都是守信之人,既然这门亲事已经定下,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元韶依然会等念云守孝期满的。到时再行婚嫁。”
韩老太太得了徐氏这一番话,心中才安稳下来。
她以前在乡下,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跟伯府这样的人做亲家。更何况现在荣昌伯府可了不得,她肯定不想丢掉这样的亲家。
就笑着说道:“哎唷,我知道你和元韶都是守信的人,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这往后呐,我们两家就亲如一家了,可要多多往来才是啊。”
徐氏心中对她厌烦,不欲在这里多待。稍微再寒暄两句,便起身作辞。
“......家中事多,离不得我,得赶紧回去。老太太,您多保重身体。改日得闲了再来看您。”
韩老太太客气的留她坐,甚至要留她吃饭,但都被徐氏婉拒了。
最后也只得叫丫鬟送她出屋:“......得闲了一定要来我家中坐坐,跟我多说说话。”
徐氏口中应承着,却头也不回的抬脚就往前走了。
像韩老太太这样的人,多跟她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残害,徐氏并不想为难自己。往后若非必要,还是不见的好。
后院女眷居住之地,薛元韶自然不好进来。而且身为韩念云的未婚夫婿,韩文林的未来女婿,也确实应该帮着他们在前面招待前来吊唁的人。是以刚刚徐氏就叫薛元韶留在外面,自己进后院来见韩老太太。
这会儿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差文竹去叫薛元韶,好一起回去,自己则站在一处较为隐蔽的长廊中等候。
前面庭院的一张长条石凳上放了一盆茉莉盆栽。正是仲夏的季节,青绿色的叶片间开着小小的,洁白的花朵。有风吹过的时候,茉莉花清幽的香味也随之而来。
徐氏望着那盆茉莉花出神,右手无意识的摩挲着左手腕上面戴着的那只碧玉镯子。
却忽然听到瑞香在叫:“韩大人。”
徐氏猛然回神,转头望过去,一眼就看到韩文林就站在长廊的另一端。
他身侧有一处海棠式样的漏窗。窗后面栽种了几丛文竹,暖橙色的日光透过竹叶间隙正斜斜的落在他身上。
徐氏记得当年头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站在她家中庭院的一丛文竹前面。
不过那是个初冬的天气,日光也是这般透过树叶的间隙斜斜的落在他身上。
不知道他听父亲讲解了什么,忽然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甚至面上还带着几丝腼腆,还算白皙的面皮上面透出一丝红晕来。
当时她心里就在想,原来大男人也会害羞的么?这个人倒是好玩。
现在是似曾相似的画面,中间却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
这个人已非当年的那个人,而自己,也非当年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女了。
看到韩文林渐渐走近,徐氏垂下眼帘不再看他,语气冷淡的叫了一声韩大人。
只是再如何,这都是韩念云的父亲,她儿子的未来岳父,哪怕她再不想见他,但有些事肯定还是躲不掉的。
韩文林并非能言善辩之人,不然也不至于宦海浮沉二十多年,现在才做到佥都御史的这个位置。
他刚刚一直想要见徐氏,但是真等见到了,却不晓得要跟她说什么话才好。
目光落在她左手腕上面戴着的那只碧玉镯子上面。
这还是当年他送她的。
并不是什么贵重的镯子。他寒门出身,来京会试却不幸落榜。又生了一场大病,盘缠几乎用尽。后来是徐氏的祖父怜惜他的才学,让他以举监的身份入国子监读书,日常做些洒扫之类的话,以挣一些微博的盘缠。
这只镯子,是那时候他同徐氏心意相通之后,在路边一个卖各样首饰的货郎那里见到。当时就一眼相中,用尽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买来的。
只是买过来之后他依然心中惴惴,好些时候都不敢拿出来送给徐氏。
她是官家千金,身上戴的再差的首饰都会比这只镯子要好,将这个送给她,她会要么?
却没有想到当他忐忑不安的将这只镯子拿出来的时候,徐氏却是立刻将手腕上原本笼着的一只赤金绞丝镯子拿了下来,戴上了这个。
戴好之后还抬起手腕对他摇了摇,同他说这辈子她都会戴着他送她的这只手镯子。
当时她只以为她是玩笑的话,却没有想到,二十多年过去,现在她的手腕上面依然戴着这个。
喉头不由的又开始发起堵来,一时竟是哽咽不能言。
“你,你还戴着这个?”
徐氏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过去,面色微变,随后立刻将左手背在身后。
这些年她一直戴着这只镯子,已经习惯了。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准到底是怀念送她镯子的人,还是怀念年少时的那段时光,所以是从来没有起过要摘下来的念头。
但是没有想到现在竟然被韩文林给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