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3个秘密

“沈之予,23岁。中国画坛新贵,于去年年初凭借代表作《坠蝶》一举夺得意大利FAC国际当代艺术展亚洲大奖,是迄今为止夺得此项殊荣里的中国画家中最年轻的一位。他擅长风格独特的流彩抽象油画,运用明丽的色彩对比抒发他的浪漫主义情怀,又善于运用流动的抽象线条构建空间。”

在从大礼堂去往教学楼的路上,钟亦看着手机上搜出的沈之予的简介,走在唐心身边,逐字逐句念道:“沈之予的画有浓烈的个人特质,浪漫又疯狂,克制又奔放,就像一个融合了多元化元素的矛盾体,引人着迷。”

“啊,一堆彩虹屁。”钟亦念完了几个冗长的长句,差点没背过气,“没想到三中真是人才辈出。这位沈学弟,听上去也太大佬了。可是他为什么会和余莺有交集呢?”

“他们是同一届的。”唐心将搜集来的信息与钟亦分享,“都是我下下届的。可能在学校就认识?余莺是画室的老师,沈之予也是青年画家。或许,他们因为都喜欢画画才结识的?”

“可是这……真的说不通。我当时在校网上搜到关于余莺的报道,是她在高二期末考拿了理科第一,获得了学校颁发的奖学金,特意对她进行表彰。她是理科火箭班的,你还记得三中的火箭班吗?”

唐心点点头。

她当然记得了。

火箭班,俗称三中变态集中营。

所有火箭班的学生在初中中考前就要先通过三中的特招考试,只选前30录取。当然,如果这30名学生在中考里没有达到三中的录取分数线,则由下一位替补区的学生顶上。

历年的高考状元十有八九都出自火箭班,所以火箭班被视作S市最顶尖也最难进的班级。

唐心初三时为了考上火箭班,一天逼自己只睡5小时,累得连在坐公交车去学校的时候,站着都能睡着。

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

只是因为前一年钟亦考上了火箭班,成为了他们初中的一个永恒流传的传说。

她那时想,如果她也能做到,以后或许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把她的名字和他联系在一起。

更重要的是,她也可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向学校问来钟亦的联系方式,以火箭班学妹的身份去请教他各种问题。

可惜,人一生有很多时候,努力除了换来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却并不能换来一个好结果。

唐心使出了吃奶的劲,最终在三中的遴选考试中,取得了第32名这个颇具嘲讽意味的成绩,至此和火箭班绝缘。

她也永远失去了一个能光明正大提前认识钟亦的机会。

“后来呢?余莺有当上高考状元吗?”

唐心手上的资料并没有详细到余莺所有的高中生活,她忽然也被勾起了兴趣。

“余莺那年在高考那天,没有去参加高考。她后来复读了高三,去考了艺考,但也只考到了江南美院。”

唐心有些愕然。

江南美院,不过是一个二流的美术学校,和京都美院等一流美院根本无法相比。

本来说不定能当理科状元的余莺,蹉跎了一年光阴,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难不成,她真的在高二时对绘画艺术一见钟情,为了逐梦才决绝地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可到现在,她也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室老师,和沈之予这样的天赋型选手根本无法比拟。

她更好奇余莺和沈之予之间的故事了。

“余莺高考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心已经跟随着钟亦的步伐,走进了高三的教学楼,驻足问他。

“这还要等我的班主任告诉我们。哎,徐老师!”

窗外的乌云又忽然聚集在一起,翻涌着,共谋着,扼杀了试图从窗缝溜进楼道里的一缕光。

昏暗的光线里,唐心的眼睛不可控制地酸涩,泌出了泪,却终于让她看清了站在楼梯上的微微发福的男人的脸。

徐老师,钟亦喊他徐老师……

唐心在一刹那,开始在心里恨恨无情嘲笑她自己。

傻瓜!你怎么会忘了!

钟亦的班主任,当然也是钟逾的班主任。

“好久不见,钟亦。人长高了,也变帅了。”站在楼上的老徐笨拙地弯下腰,用手抬起眼镜看他,“你旁边这位是……”

在钟亦想要介绍她前,唐心再次没出息地后退一步,藏在钟亦身后小声道:“钟医生,我想上厕所。我等会在学校大门口等你,你们慢慢聊。”

“哎,唐心!”

在钟亦的叫声里,她捂着耳朵,顾不得是不是会撞上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或树,只知道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逃离。

***

老徐将钟亦带到了他的办公室,带着些许的歉意为他倒了杯热水:“对不起,批起卷子来就忘了时间,让你等了这么久。”

“没事啊,在学校里逛逛,回忆一下昔日时光,也不错。”钟亦在氤氲的水气里,看着老徐花白的头发,有些感慨,“徐老师,你平常也要注意休息。”

“咳,忙起来,什么都会忘的。”他咳嗽了几声,坐在了椅子上,问钟亦,“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钟亦记得老徐那时候带他们的时候,烟瘾就很大了。

做火箭班的班主任压力大,做年级组长压力更大。

老徐滴酒不沾,唯独就抽烟解压这一个嗜好。

他便摇摇头,用眼神示意老徐自便。

老徐便摸索着掏出兜里的烟,点燃后像吸鸦片一样猛吸了几口,才问钟亦:“你这次来,是想和我打听余莺?”

“是的。因为牵扯到一些我朋友的事,和余莺有关,所以才来问问您。如果您觉得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余莺啊,这个小姑娘。”老徐又猛吸了一口烟,像是要把整根烟都嘬到嘴里去才罢休,“说她笨,她比谁都聪明。说她精明,这笔糊涂账,她又他妈算不清。好好的理科状元不当,非要复读一年去学画,脑子进屎。”

“您之前就没劝过她吗?”钟亦也无法理解她的选择。

“劝?我要早知道她高考故意玩失踪,我高考那天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去考场!本来她也能保送的,她自己不要,说要自己考进去。校领导也想要一个理科状元,就和她家里说好了,考上状元就给钱。她这是前途不要了,钱也不要了。”老徐向来说话直接,想必也是真气急了,“她不去考,二中白捡了一个理科状元,真是气死我们一帮人。”

“她就没跟您说过,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疯了啊,人疯了,你懂吗?”老徐夸张地用手指点点他的头,“她爸妈知道她没去高考,在我面前把用皮带把她抽得死去活来,她都没说为什么,就说不想。要不是我拦着,她爸妈那天就能把她活活打死。”

“后来么,她说想复读。他们家本来就不宽裕,他爸妈不准,她就和她爸妈断绝了关系,一个人出来边打工边读书。艺考费钱,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撑下来的。她人本来也冷,后来我们也很少联系。”

老徐双指一弹烟灰,望着远方的目光有些幽眇:“钟亦,这么多年,她是我唯二搞不懂的学生。其他的,你也别问了。你问了,我确实也不清楚。可能她亲爸亲妈都未必能搞懂她是怎样一个人。”

“那么,您听说过沈之予吗?”

“那个回学校送画的画家啊?反正美术班的都一个样嘛,除了爱搞事就是爱搞事,我也记不清那些二世祖,哪个是哪个了。怎么了?问他干什么?”

看来老徐也不知道余莺和沈之予之间有纠葛的事,在他嘴里,估计也只能挖出这么一点东西了。

钟亦道谢后,二人又唠了几句家常话,聊了聊钟亦出国以后读书的一些事。

他怕唐心久等,便草草几句话解决,正打算走时,老徐忽然叫住他:“钟亦啊,刚你身边那个小姑娘,现在和你什么关系啊?”

钟亦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腼腆道:“医患关系和……一点点朋友关系。”

“朋友就朋友,一点点朋友关系,是什么意思?”老徐憨厚的脸忽然笑得不是那么憨厚了。

“欸,就是……就是还不熟。”

“还不熟?拉倒吧,你!你那年为了她,和我吵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没把我办公室拆了,这叫不熟?”老徐提起这茬,似乎还心有余悸,“钟亦啊,你不知道那天你看我的眼神就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我那天都差点以为我不能活着回家了。”

提及往事,钟亦闷声不吭地把头埋得更低:“我那个时候,不成熟。如果我能像今天一样成熟,我或许……”

钟亦顿了两秒钟,抬起头来,正对上老徐的眼:“算了,我想了想。就算今天我成熟了,我还是依旧会为她和您吵一架。”

老徐被他的话呛得猛咳几声。

钟亦见状,拿起老徐的茶杯正想往他那送,却被老徐挥手回绝,呛完了才道:“我信你这话。自从那天我亲眼看着你把你哥揍得头破血流的,我就信你什么都做得出。钟亦啊,我没搞懂余莺,就像我没搞懂你一样。你当年真的不认识她?”

“如果不是因为我哥抢了她的稿子,我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认识她。”钟亦坦然。

“那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当时冲我和你哥发这么大火?”

“我知道我这么说,您心里肯定膈应。但是该说的话,我当年都已经说清楚了。稿子是她的,您先做主,从她语文老师那抢了她的稿子。我哥知道这件事,居然还恬不知耻地用了。您是我敬重的老师,他是我最亲的哥哥,我不能明知道你们在做一件错事,还不阻止你们。”

老徐听了这话,久久不能回神。

点燃的香烟,在他指间蓄起了一段不短不长的烟灰,良久才落在桌上,尽成齑粉。

“那我们……都让你失望了吧,钟亦?”

“是的,徐老师。”钟亦没有说任何搪塞他的话,“在这一件事上,我对你们都很失望。但我猜,她应该比我对你们更失望,也因此对这个世界更失望。”

“我那个时候并不认识她。我只知道,我不想让一个才16岁的小姑娘就对整个世界失望。所以那天我不仅揍了钟逾,我还骂了你。那个时候我不在乎结果,只在乎她。”

钟亦觉得他的话已经把尴尬的气氛带至最高潮,但他必须要把这段真心话告诉老徐。

他不是没有情商的人。在彻底惹怒老徐前,他不打算给老徐继续添堵。

于是钟亦道谢后又道了句别,正打算开门出去时,听到老徐在他背后叫他:“钟亦啊。”

钟亦停下脚步,等老徐开口。

似乎是斟酌了许久,老徐才将这句话挤出来:“对不起,当年是我的错。本来我可以告诉你我有很多迫不得已的苦衷,可让一个16岁的小姑娘对世界失望,就是我错了。”

“如果有机会,代我向她说一声“对不起”,好么?”

钟亦没有答应他“好”还是“不好”,只是轻声叮咛道:“老师,平常少抽点烟。我走了,下次有空再回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