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离悠悠睁开眼睛时,模糊地看到床边守着个人,端了一碗药,要来喂他。
一定是寒星。
阮离深情地握住了床边人的手,手感过于粗糙,皱纹有些多。
阮离定睛一看,哦,是老大夫。
他尴尬地松了手,问:“国师大人呢?”
老大夫笑眯眯道:“大人叮嘱我一定要把公子治好,公子放心吧。”
阮离听了确实放心了,这是在意的体现。他乖乖喝了药,谨遵医嘱在卧房里休息,第一天,寒星没来。
药喝了几轮,大夫说他可以下地多走走,阮离就在院子里散散步,顺便等寒星,第二天,第三天……第不知道多少天,寒星没来。
阮离微笑着告诉自己,不急。说不定是在筹办婚宴呢。
一直等到伤养的差不多,他都没见到寒星,等来的居然是遣散通知,寒星差人赏了他几大箱金银珠宝,让人带话给他:“你自由了。”
寒星居然要放他出府!就这?!这就是木头报恩的方式?!以身相许呢?!
阮离愤怒了,说什么也要见寒星一面,听听他怎么说。可是寒星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他,那些粗鲁的下人不耐烦地打包了他的行李把他送出国师府外,阮离最后留在国师府的声音就是一句发疯痛骂:“寒星,你良心被狗吃——?!”
目送阮离离开的那些家眷们,得意之余,也拿手帕抹了几滴眼泪:“这确实。”
阮离被迫离府后,冷静了一盏茶的功夫,决定重新振作,不能气馁。
按照话本里的套路,寒星说不定是嘴硬心软,表面把他放走说要给他自由,其实心底里希望他回来,这可能是一种自卑!
……寒星也不像自卑的人。
不管,就是自卑。阮离强行给自己打劲儿。
寒星肯定暗中派人跟着他,会在他有需要的时候从天而降,他们两个先是大吵一番然后阮离流着泪说没有你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寒星也流着泪说你现在像是很好的样子吗,是我当初不该放你走,他再推拒三次以后勉强答应和寒星回府,两人冰释前嫌。
一般不都是这样吗?
阮离脑补几十页后十分满意,开始特别大动静地挥霍寒星给的财产,三天两头的闹事,弄得京都上下人尽皆知——国师府上一个被逐出门的小情人,爱而不得发疯了。
结果等他把钱财都挥空,事闹的好几次都差点没法收场,愣是没等到寒星的一片影子。
这不对劲。
没办法,阮离决定潜入国师府,把人堵在面前直接问个究竟吧!
*
国师府上一切如常,从后湖到假山勾连的花林都是安置家眷的,寒星没事绝不会往这儿来,看上去风平浪静。
越过假山,阮离往前院潜伏,一路到了寒星的卧房,从屋顶上翘了只瓦片往里望,下面空空如也,床铺也一尘不染,被角叠得整齐,像好几天没来睡过的痕迹。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西厢最偏门有间暗室,寒星会去那里练功。
暗室并无人把守,但四面密封无窗,只有一扇从内锁上的铁门,阮离四下张望,确认安全后,用小银鱼化为利刃暴力切割开了锁。
他不怕寒星发现,他本来就是对峙来的。
一进暗室,却发现寒星倒在地上,血晶闪烁着血红的光芒,躁动不安,爆发出的法力将这间屋子迸射的千疮百孔,连寒星本人也伤到了。
阮离一眼就知道是来自化劫珠外的寒星的力量,化劫珠压制不住,导致血晶暴躁,独独吸食人血已经不足以维持安稳了。
帮上神渡劫果然是要承担风险……阮离赶紧上前划破自己的手掌,将血喂给血晶。
他此时也没有法力,无法镇压暴躁的仙界之物,但他的血流自仙脉,多少有效。喂了一阵,血晶果然渐渐平静了,“玎珰”一声掉在地上,光芒转瞬熄灭。
阮离扶起寒星,叫了几声,没能把人叫醒,只好翻了翻自己身上,好在带了一些固灵的药来,便小心翼翼喂给他服下。
寒星的周身几乎冻住了,又冰又硬,皮肤表面都结了层薄霜,将俊美的脸庞衬得愈发清冷,他的嘴抿得很紧,眉心蹙成一个川字,仿佛即使闭着眼,也随时散发出危险气息,勒令生人退避三丈。
阮离生怕他出什么事,说到底是他法力有限,化劫珠没能稳固住一个正常的凡界,他褪下外衣用身体包裹住寒星,企图给他温暖。
不知道是阮离的功劳还是血晶的功劳,寒星的身体慢慢回温了,伤口也在逐步愈合。
阮离犹豫了一下,觉得今天不是见面的好时候。一会儿寒星醒来,他没法解释自己镇住血晶的事。
他决定改日再来,于是在寒星即将转醒之际,迅速溜出了暗室。
寒星闭着眼难以睁开,意识似乎已经醒过来,但有股沉闷的暗力压着他让他无法顺利苏醒,迷惘间他感受到一股从没体会过的温暖,流淌进了四肢百骸。
那是好像四月春,清泉上的薄冰慢慢融化的感觉,是暖风拂过了心头,温柔留不住。
他隐隐知道有个人无比耐心地照料着他,他很想看一看这个人是谁,就当他要睁开眼睛的时候,这抹温度从指尖溜走了,他徒劳的抓了一下,只抓到空气中残留的暖意。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可能是在做梦。
但是当他醒过来,看到暗室大门上的那个洞,就知道的确是有人来过。
此人是谁,却是问遍了国师府上下,也没人能答上来的了。
阮离离开国师府的第二日,就有人找上他。
那人眼角一道刀疤,是二皇子手下和他接头的人,一上来就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被逐出国师府,阮离心道这我也想知道啊,嘴上却只能信誓旦旦说没关系,一切都在把握中。
二皇子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不认识的高手,二话不说把他打晕,带去了一间小黑屋里。
小黑屋是间刑房,抓他的人显然是盯了他很久,等他醒后,就发现自己被绑在木架上,有个大汉一边向他展示木架上、地上、墙上的可怕刑具,一边笑眯眯问他二皇子的计划是什么。
阮离想逃走不是不可以,但他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这波抓他的人会不会和寒星有关。
刑房里的陈设看上去可怕,其实也没什么新意。阮离从前修仙的时候,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的手段比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人能企及的地方有多远,心黑起来就有多深不见底。
或许是他看上去太平静了,大汉决定先消磨他的耐心和力气,白天,便没有对他动用太过分的东西。
当天晚上刑房里来的大人物,那人虽然穿着便服,但上位者的气度和手下人的态度,以及那张和二皇子八分相像的脸可以得知,是大皇子。
跟在大皇子身后的,是面无表情的国师大人。
真被他猜中,意外降临时,寒星便从天而降。然而猜中其一不中其二,寒星出现的原因可不是要跟他叙旧,而是想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可惜他该说的早说了,没说的就是真不知道。
大皇子得知阮离一上午的时间什么也没交代,并不着恼,像为情人挑选精美的首饰一般,眼神认真带过一个又一个刑具,随手拿起一样,问:“和你接头那人,听说从前是个江湖人,门派中落,和师兄弟几人各谋生路,可有这回事?”
阮离道:“您比我了解的清楚啊。”
这是一句不想被听到的真话,于是大皇子将手中物件故意在阮离眼前晃了晃:“不老实交代,可是要吃苦头的。”
发现自己手上的东西没什么威慑力后,大皇子随即便又换了一样,阮离知道他在观察自己,干脆配合地表现出一些畏惧来。
大皇子选定了刑具,转而问寒星:“他好赖也做过你的情人,国师大人不会不舍得吧?”
阮离掀起眼皮看向了寒星。
寒星只是淡淡地道:“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目的,自然从未动心。”
他什么目的?阮离自己都不知道。“从未动心”四个字倒是真伤着他了,这不就是当面侮辱他的业务水平吗。国师大人的铁石心肠他算有幸感受,挡刀算什么,就是把命交出去,对方怕也不会感动地多眨一下眼睛。
“那就好。”大皇子说罢,便将烙铁伸进火炉中,看着阮离,如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阮离心凉凉地蔫下去,再也不愿看寒星。
而寒星好像更没兴趣看他,转身便要走,大皇子在他即将走出铁门的一刻道:“若他始终不肯交代,就杀了吧。国师,你不介意吧?”
阮离微微抬起头,余光里看见寒星转身的衣角:“你随意。”
啊,透心凉。
他失败的彻底,连复盘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想赶紧结束这个劫世吧,出去以后和这位上神说一句,我能力有限,帮不了你,赔钱就是了。
一想到赔钱,心更痛了,比任务失败还痛。
要不再垂死挣扎最后一次?
翌日晌午,等大皇子的人来处理他的时候,他借口想死得好看点,让那人把锁链给他解了。那个人看他受了酷刑,想他也无力再反抗,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之后阮离反手把人打晕,逃了出去。
一出去还有点迷路,这里好像是大皇子在郊外的园子。
他兜兜转转找了好久,终于重新回到国师府,结果就是那难忘的一次回忆了。
夕阳如血。
二皇子的人趁着皇帝离京想要剪除大皇子羽翼,其中的眼中钉肉中刺自然就是国师。他的人预谋已久,前攻打国师府时,扣押了寒星的所有家眷来威胁,阮离回来的不是时候,恰好送上门来,多一个不多。
府上那些情敌们哪肯别人好过,立即指认他也是寒星的情人,于是阮离也被抓着扔到阵前,隔着湖水,对面的国师大人压根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阮离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威胁到他的,他后来想,当时的寒星可能也没有看到他吧,不过又有什么差别,看到了,那句“放箭”就不说出口了?
反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是来给寒星制造情劫的,到头来反过来寒星给他制造了一劫又一劫。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接单前一定要好好调查一下客人的背景和性格,如此人物,他再也不敢接。
等他死了,离开了化劫珠,发现那珠子一闪一闪的,时明时灭很是奇怪。待到寒星也从里面出来,珠子竟然完全亮起来了。
这是聚满功德的象征,阮离十分诧异,情劫居然渡成了?
他一头雾水,都不知道该问谁,怀疑是否是故障了,敲了化劫珠几下,也没把光芒敲灭。
不用赔钱当然更好了,可是谁来给他解释解释呢?
渡完劫的客人还会昏睡一段时间,阮离把寒星交给不周山的小精怪们,让他们把人完好地送回不周山。谁知道当天,上神就满身风雪地破开乌浩宫大门冲到他面前,劈头就是:“阿离,你听我解释。”
“我那日,的确不知道你在。”
阮离小心措辞道:“可是……大皇子说要杀我,您不是也……”
“不是!”难得在寒星脸上看到有情绪的样子,阮离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呆呆站在原地听他讲。
原来那天下午寒星派了人暗中去解救他,可是人到了,阮离已经不见了。他没想到阮离会出现在国师府,按他说的,如果他知道,不会命人放箭。
大皇子怀疑寒星和二皇子有勾连才抓了阮离,寒星为保他性命,才装作不在意。
阮离听了豁然开朗:“原来是我误会您了,哈哈,那没事了,过程是曲折些,结局是好的,幸不辱命。”
“好?一点也不好。”寒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天来暗室的人,也是你,对不对?”
“啊,那个是我的小失误,抱歉了。”阮离连忙道。
寒星摇了摇头:“和我回不周山吧,我会对你负责。”
阮离人傻了:“负、负责?上神您别说笑了,都是渡劫,出来了谁也不欠谁呀。”他说完这话仔细想了想,其实在劫世里,好像也不欠什么,负责一说从何谈起呢。
寒星却坚持道:“我想明白了,关于你说的一见钟情。”
“那可不叫一见钟情!您第一次见我时多冷漠呀。”阮离不由笑出来。一定是上神没有经验,想到害死了他,心生愧疚。
这么一想,寒星也不算太糟嘛。
“那就是日久生情,或者其他的叫法,随便,总之,我对你有情,所以,你和我回不周山,我们成亲。”
“弄错了,绝对是弄错了。”
——不管阮离对寒星如何强调这句话,寒星都死犟着不改口,坚定地表示他动情了,他明白。
那之后的事,不用再说,贺必清也知道了。
“所以你看,”从追忆里回来的阮离,对贺必清慢慢道,“上神他是把对我的愧疚错当成情,才歪打正着完成了这次任务。”
贺必清点点头:“那么只需要改变他错杀你的结局,他就不会再执着了。”
“可是,会不会像上次天伤武神那样,情劫也跟着失败了啊?”阮离烦恼地问。
贺必清正要说话,阮离赶紧比食指:“哎哎打住,您可别说又要替我赔钱之类的话啊。”
贺必清抿了抿嘴:“我会努力帮你。”
阮离颔首:“人多力量大,办法总比困难多,就算真的又失败,我也认啦。好过现在被抓来成亲就是。”
说着,他忍不住捏了捏嫁衣的面料,手感真是好到极致,也美到极致。
“唉,真想把衣服偷走,上面的细节实在太好看了。”料是他喜欢收集好看的物什,藏品无数,也没有那件宝贝像这嫁衣一样从头到尾都让人醉心。
“弄得我真有点想嫁给他了。”
阮离本是小声嘟哝,谁料贺必清听到这句反应极大:“不可以!”
阮离被他吓了一跳:“我、我就开个玩笑……”
贺必清不说话了,但阮离看出来,他藏着不高兴呢。这可真是冤枉,他真就说笑嘛,仙帝高风亮节,一定是鄙视他见钱眼开,蝇营狗苟。
其实倒也没错,玩笑某种意义上不就是内心所想。
贺必清忽然道:“你喜欢,我也可以送你一套嫁衣,比这个还美的。”
“啊?”阮离愣了一下,“谁没事送嫁衣呀。”
“那就和我成亲的时候送。”贺必清道。
“……”阮离张了张口,愣是没发出声音。
不是,大兄弟,上次谁说不娶来着。
好半晌,贺必清转开眼睛,挤出一句:“开玩笑的。”
啊这……
好吧,人和人的玩笑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