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再遇

“喃喃,娘准备到苏州去一趟,明天就动身,你跟着娘一块去。”

沈蕴如看着烛光下满面风霜的娘亲,心情跌落到了谷底,她知道娘亲回苏州,是为了筹款,带她同去则是为了避开风头,免得被流言所伤。

可是她这般不祥之人,家中已经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她不想再连累爹爹和娘亲了,她强忍着想要哭的冲动,说道:“娘亲,我不去,我呆在家中便很好。”

沈夫人满面愁云地道:“我的儿,娘走了,若留你在家中,你父亲还关在牢中,你哥哥又不着调,谁能庇护你?你如今这个样子,为娘的实在放心不下啊。”

沈蕴如想了想,只得说道:“娘亲,不瞒你说,我后来又找了京中的铁嘴算命,他说我是水命,八字多水,水漫命宫,易生邪祟,所以不可到多水的地方走动。江南是水乡,且这一路南下走水路,于我更不利,也给娘亲添了风险。”

沈夫人年将半百,尤其信这些星术算命,听沈蕴如说得有模有样的,便不疑其他。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然后起身到身后的壁橱里,用钥匙开了,拿出一个黑木匣子,从里头取出几张合同和契书拿给沈蕴如。

“姑娘家一定要有钱傍身,这是娘前些年用自己的体己在京中给你置办的产业,没有别的人知道,写的你的名字,为的便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到来。这几个当铺、酒楼和商铺今后都交给你来管,税银少,利润高,每个月可获利五六百两,除此以外还有京郊的几十亩上好的田地和一座庄子。纵然以后家道艰难了,都可保你过上富足的生活。”

沈蕴如心中大为感动,娘亲竟为她谋划得这么深远,可她现在这个样子,前程都快没了,富足又有何用呢?

她没有伸手去接:“娘亲,我不需要,现在家里这么着急用钱,我怎能安心受用这些私产,还是把它归入官中才好。”

沈夫人道:“傻姑娘,这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愿为了你倾其所有,现在这样的处境,娘也只能给你这些了,你就拿着吧,我和你爹爹再难也不能苦了你,何况我这次到苏州,以我娘家建昌侯府的富贵,筹到的款子定能填了这个大窟窿。”

沈夫人都这样说了,沈蕴如只好暂且接受了。

爹爹如今关在牢中,筹款的担子都落到了娘亲的身上。她长这么大,从未和娘亲分离过,现在娘亲独身回江南,还把私产都尽数交付她,也是担心这一走会有什么不测。

沈蕴如愈想便愈觉心酸,但她相信娘亲会处理好,她无需太过担心,更何况,她不在娘亲身边,也许娘亲才会平安顺遂。

“娘亲去了几时回来?”

沈夫人神色一滞,看了一眼窗外,说道:“最快也要明年春天才会回来,我会将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彩云彩月拨给你用。时候不早了,喃喃早点回去休息吧。”

沈蕴如游魂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抱膝坐在床上发呆,每到夜晚她都会害怕,害怕做噩梦,入睡之后没多久便会被噩梦惊醒,睁眼到天亮。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她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不吉利了,短短十数日,家里欠下巨债,爹爹关入大牢,本当主持大局的哥哥离家不归,娘亲也要离开京城了,府里的人看她是灾星瘟神,对她避而远之。

她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坏到这样的地步?

她今年才十五岁,她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也不曾想过要有多厉害的人生,有吃有喝有乐子,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可老天爷为何要天降煞星,让她小小年纪便体会了活在炼狱里的滋味。

神算子说了,她这五年大忌不但破家之险,还有伤命之忧,如今看来好像已经开始应验了。

最让人恐惧的地方在于,你捉摸不到它的行踪,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也找不到出路,只能独自一人承受它对你的一次次肆虐,看着自己渐渐被它摧毁掉。

她不想死啊,可是老天爷听得见她的哀求吗?她的人生还会好起来吗?这世间又有谁能救得了她呢?

她被痛苦吞噬着,堕入无边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好像在暗夜里幽幽地亮起了一道微弱的光亮,给了她一个支撑下去的信念。

沈蕴如用力地攥紧了手心,她就是关汉卿所言的一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她不能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都要好好活下去,熬过这五年!

第二日,沈蕴如和王楚楚在京郊码头送沈夫人上船,沈夫人轻轻地拍了拍她们的手,让她们放心,然后转身进入船舱里。

天上阴沉沉的,忽地下起了冻雨,风卷着雨珠直往人耳鼻里钻,运河上白茫茫的一片,载着沈夫人的客船渐渐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姑嫂两个才转身回马车里。

进了马车,沈蕴如见鹅黄色的狐袄上沾了一粒粒的雨珠子,正要用手去拂,王楚楚却已经伸手帮她拂去了。

王楚楚语气温和,“夫人走了,还有嫂子呢,这几个月你跟着嫂子过。”

沈蕴如见嫂嫂脸色苍白,眼底还笼着一层青色,目光里有几分疲惫。

嫂嫂的话里没提哥哥,沈蕴如却听出了一种她们姑嫂相依为命的意思。昨晚哥哥回家后不知与嫂嫂发生了什么争执,半夜摔门走了,今天早上也没有回来送娘亲一程。

沈蕴如是信得过嫂嫂的,知道嫂子也难,迟疑道:“我怕带累了嫂嫂。”

王楚楚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向来是不信什么风水算命的,喃喃生的像观音娘娘身边的小龙女,最是有福气的,眼下只是时运不好些,外面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一切都有嫂嫂呢。”

嫂嫂的手也有些凉,可是两双手握在一起,便能在心底生出温暖,沈蕴如点了点头,“哥哥应该也会在的。”

一提到沈廷澜,王楚楚眼底生出愠色,冷笑道:“你哥?我宁愿他不要回来了,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自己!”

沈蕴如知道嫂嫂心气儿高,要强,指望哥哥能做出一番事业,哥哥偏生不爱读书,时常斗鸡走马游山玩水,爹娘没少骂他,他们离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沈府昌盛的时候,还能维系面上的和平,如今府里遭难,境况一落千丈,他们怕是更难过下去。

沈蕴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嫂子,既然哥哥不在,那后日我陪你参加老先生的寿宴吧!”

王楚楚的眼底的阴霾消散,脸上霁出一丝笑意,“那太好不过了,有你同去,我心里才能舒坦。我这阵子也有些消沉了,正该去沾沾寿星公的喜气才好。”

“嫂子,我同去参加寿筵,老先生虽然不收寿礼,但我也想表表心意。”

沈蕴如附耳在王楚楚耳边说了什么,王楚楚面露迟疑之色,然后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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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龢是德高望重的儒学泰斗,笃守理学,年轻时便很看重清节,没有沾染官场恶习,老了便更加喜欢清净了,对于自己的六十寿诞没有大操大办,只筹办了两日的宴席,还嘱咐一概不许送寿礼。

王文龢门下的学生贵在精不在多,如今多是官场的清流派人物,有些外放的学生虽不能到场,但寿联早遣人送了来。

王宅不大,也没有富贵的气象,但情调却很好,花木扶苏,曲池流水,还养了几只仙鹤,寿宴设在王宅后花园的淮安堂。

沈蕴如进了园门,远远便见淮安堂外挂了一幅幅龙飞凤舞的寿联,当中一幅最惹人注目。

因那字写得实在是好,浑厚刚劲,有豪迈磅礴之气。只见那寿联写的是“功名真儒士,云霄此日开新霁,澹泊老寿翁,瑞鹤今朝曜黉宇”。

整副寿联意气风发,笔调轩朗,堪称佳妙。沈蕴如暗暗称奇,不免看了一眼落款,写着学生谢幼卿敬贺。

竟然是谢幼卿的手笔!沈蕴如讶异,没想到这人还写得一手好字,不过再想一想也觉得是,历代科举都重书法,状元大多都是书法家。王老先生这么多学生,状元出身的也只有谢幼卿一个而已!

这么好的字和文采,偏偏出自谢幼卿之笔,真是可惜了,沈蕴如心里哼道。

走进淮安堂,里面灯彩晶艳,笙乐盈耳,当中设着一架大寿屏,地上铺着拜毯锦褥,两边一溜的设着长条方桌,每一桌坐五席,桌上铺着黄缎桌帷,摆着精巧点心、鲜果、干果等。

王文龢坐在正中上首的位置,捋着长白须言笑晏晏,左边的陪席上坐了一个头戴玉冠,身上披着鸦青色白狐鹤氅,身姿如玉山巍峨的年轻男子,他正侧着头和王文龢说话,场上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的身上。

无他,只因他长得太耀眼了,用好点的词是鹤立鸡群,可沈蕴如不想把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因为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谢幼卿!

她不想见但又不得不见的人物!

王楚楚视线在谢幼卿身上定了一下,然后拉着沈蕴如并一双小儿女给王文龢拜寿。

看到王楚楚,王文龢便想起沈家遭难的事,虽然是儿女亲家,但这些年因为沈廷澜的关系,王家和沈家也不似前头那般亲密了。

他没提沈廷澜,却问起了沈蕴如。

“这位可是四姑娘?五年前亲家公的寿宴上见了,老夫还记得你,人小鬼大,才情不错,很能对些对子,这几年都读了些什么书啊。”

果然是老学究,一见面便问她读什么书,在座的大多都是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与他们相比,她读的书都是杂学,以怡情悦性为主,但也不能露了怯。

沈蕴如斟酌着道:“读了《四书》、《词章》及《文选》。”

王文龢笑着点头,“那老夫便考考你进益了没有。”

果然老先生现在不教书了喜欢考人习性还是不改,当着这么多读书人的面来考她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席上还有那个谢幼卿,人家可是新科状元,要是对不出来可真是要出大糗了。

众人讶异,这小姑娘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样子,那么五年前即是六七岁便能吟诗作对了,看来又是一个天才绝伦的才女,不免都存了一份好奇之心,且看她如何应答。

沈蕴如感到睽睽众目落在她的身上,想蹭这老先生的寿宴的喜气可真是一点都不轻松啊,她有点后悔来了。

一向迥异于凡人的谢幼卿也从桌上抬起狭长的凤眸,宽大的袖口金丝绣纹精致繁复,微微露出白狐油亮绒滑的风毛,修长白皙的指尖扣着细瓷杯盏,闲闲地向沈蕴如投去视线。

很快,他微微敛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