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噩梦

沈蕴如在做着一个噩梦。

她梦见天上有一颗燃烧着火焰的星辰坠落在她的房顶上,刹那间烧起了熊熊大火,火苗好像长着獠牙一般要将她撕咬吞噬,她哭着喊着逃去爹爹和娘亲那儿,却看到他们被烧成了两具焦黑的尸体,她惊惧得无以复加。

她跌跌撞撞地逃出沈府,迎面却撞上了一具具的死人骷髅,那黑洞洞的眼睛里渗出血来,一个个地伸出白森森的骷髅手要来抓她。

她吓得胆都要碎了,猛地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冷汗涔涔,整个后背都汗湿了。

外间上夜的侍女花糕听见里头响起细微的动静,起身披上衣裳,忙掌灯进来,见小姐悚然地抱膝坐在床上,额上和鬓发都汗湿了,关切地问道:“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

沈蕴如扶着头道:“嗯,去倒杯茶进来吧。”

花糕唤了几个丫鬟端了热水进来给小姐更衣拭汗,然后到外间倒了一杯热茶进来,沈蕴如接过花糕递过来的茶盏,喝了几口温茶,便随手搁在床头的花梨木小柜上。

这时烛台上的烛火跳跃了一下,然后暗了下来。

花糕拿小剪子剪了一下烛芯,剪落的烛芯掉进茶盏里,嗞嗞地冒出一缕暗红色的烟雾,很快泡在茶水里的烛芯开始发胀,然后变成一个有点儿像暗红色的月食的样子。

像是幻影一般,只一会儿功夫,那烛芯沉进水底,暗红色消失了,又变成一小截粗黑的烛芯。

沈蕴如神经紧绷地盯着泡在茶盏里的烛芯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有些惊慌地对花糕说,“倒掉,快、快把它倒掉!”

小姐每次做噩梦之后都会吩咐倒茶,之后剪下的烛芯落入茶盏,又会把茶倒掉。花糕已经见怪不怪了。

用掉落在茶盏里的灯芯预测吉凶,是京中的神算子刘瞎子告诉她的,一旦灯芯变色沉进水底,那么便是不吉,之后几天她都会有灾难,若灯芯无变化,则可平安无事。

今年三月,沈蕴如小病小灾不断,沈夫人担心她邪祟缠身,请了京中的神算子给她卜吉凶福祸和寻化解之法。

刘瞎子看命起卦之后,说她元命福贵,但因八字精奇,十五岁到二十岁这五年时运不好,官煞重重,有不小的祸患,甚至有伤命之忧,但若能过得了这五年大忌,之后便会走五十年大运。

沈夫人年将四十才得了沈蕴如一个女儿,自然疼爱无比,虽然前头还生有一子,但性习纨绔,不学无术,虽然已经婚配,但是还是收不住性子,常惹得他们生气,而幼女乖巧听话,机灵活泼,又能承欢膝下,故愈加爱如珍宝。

沈夫人听了甚是忧心,寻问化解之法。

刘瞎子说,‘一喜破三煞’,沈姑娘这五年煞气重,可用喜气多冲冲,到喜气旺盛的地方多走动,再则多行善事,积些福报,或许能跃得过这场几丈阔的水缺。

沈蕴如一开始不信,真是笑话,她堂堂永安侯府嫡小姐,家世显赫,自小含着金钥匙出生,顺利得不得了,怎会有大灾厄?定是这算命的胡说八道,因此一点都没把它放在心里去。

不想这刘瞎子虽然眼睛瞎了,倒还真是长了一张铁嘴,灵验到从他算卦之后她就没有舒坦过一天。

她在半个月内亲身经历打哈欠都扭了腰,吞口水都差点呛死,吃饭舌头咬伤,连走路也走出了摔跤十八式,总之身上小病小伤不断,晚上还经常做噩梦。

于是她信了这五年真的被煞神给惦记上了,会不大好过。她是个乐观的人,所以积极寻求化煞消灾之法,还把煞气叫做煞爷爷,让它听起来不那么可怕。

仔细寻思,刘瞎子说得也有道理,她煞气缠身,那么只能蹭些别人的喜气来冲一冲了,虽然听起来有些玄乎,但人生有些事情的确是想不出道理来的,不然她也不会好端端就犯煞了,所以京城里但凡有喜事她都会想办法参加,此外还资助了不少贫困无依的老人和幼童。

俗话说,邪不胜正,她多蹭喜气,多积福报,还不信就压不过这来势汹汹的煞气了。

沈夫人倒也是开通之人,知道宝贝女儿要有‘喜气’化煞,闷在家里只会生病,所以平日里也没怎么拘着她,只派了几个拳脚功夫好的家丁在身后好生跟着。

只是,这煞气比她想像得要厉害得多了,东奔西跑地蹭了大半年的喜气,灾祸依然时不时地降临到她的身上,小鼻子时常都哭得红红的。

就比如昨天,她到街上的小吃摊吃烤肘子,坐在一楼的散座上,才刚咬了一口,店家后厨就着了火,砰地一声巨响锅炸了,震得店家的招牌哐当掉下来砸在她腿上,鼓了好大一个包,又青又紫,疼得她哭了一晚上。

方才的灯芯预测了明日的不吉,她已经开始在害怕了,不知道明天走在路上天上会不会掉下石头来把她砸晕,或者被凶猛的狗子追咬,她最怕狗子了。

她问花糕:“你昨日打听到京城里接下来可有什么大喜事没有?”

花糕道:“倒是有几桩喜事,张家孙儿满月,赵家小姐出嫁,李家老爷升官……”

沈蕴如皱眉,打断道:“这些喜事还不够旺,去了作用不是很大,还有更旺的吗。”

花糕迟疑道:“眼下倒是有个大喜事,还跟咱家沾亲带故呢,前阵子睿国公嫡孙谢二公子考中了状元,恰逢嫡长孙大公子的婚期临近,国公府的谢夫人打算将二公子的欢庆宴和大公子的喜筵合在一块儿,大大的操办一番。昨日太太收到了睿国公府送来的请帖,已经答应了会去赴宴。”

沈蕴如目光一亮,“双喜临门,这是大大的喜事啊,这喜气或可化我这数日来势凶凶的煞气。可娘亲为何没跟我说。”

花糕道:“听闻睿国公府的那个谢二公子有个癖好,便是喜欢养狗,凡是京中的流浪狗被他遇上,皆会收入府中,他府上的后花园里专为他辟了半亩地做狗舍,豢养有数十只狗,这些狗在他手下训得比人还听话。太太知小姐恐狗,怕若带小姐同去会惊了小姐。”

一听到狗子,沈蕴如的小脸便白了一下,但是她只是去赴宴而已,如此欢庆隆重的场合,那些龇牙咧嘴的狗子应当都不会放出来的。

这回再提到那谢家二公子,沈蕴如便生了几分抵触之情,这人怎么跟她这么不对付,她恐狗,他偏养狗成癖,沈蕴如寻思起这个人来,便越觉得这人听着好生耳熟,这会突然反应了过来,原来这谢家二公子的鼎鼎大名早就响遍京师了。

她问:“这个谢家二公子可是二岁识字、三岁作诗、五岁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岁童试第一名的那个谢幼卿?”

花糕道:“正是。更厉害的是奴婢听闻谢二公子这是连中三元①呢,可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啊,一个朝代也就出那么一两个,竟让我们给见识到了,京里都在传他是文曲星下凡呢,而且才刚弱冠年纪,生的姿容俊美非凡,惹得那些侯门公府的嫡女都……”

花糕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她意识到小姐如今才十五岁,还不宜跟她谈论这些花边新闻。

沈蕴如对别的不感兴趣,她的脑中闪过只一个念头,这人年纪轻轻便考取如此功名,可见他身上的喜气一定很旺,的确是老天爷厚爱的亲儿子。

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再想想那人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一路登顶,沈蕴如承认她很羡慕还夹带着点妒忌。

她抬眼望着帐顶看不见的天空,轻叹道:“像他们那种天纵英才之人,多有一些古怪的癖好和毛病,这才能显出上天的公平来,像我这等凡俗之人,没有什么绝顶的才智,只喜欢吃吃喝喝的,偏偏还多灾多难了。”

她好想吼一声,老天爷你于心何忍啊,但深更半夜的,还是别鬼叫了。她想起关汉卿说自己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如今老天爷要捶打挫磨她,她注定是做不了那些娇花嫩柳了,就做这么个响当当的铜豌豆,挺过这五年也许就能否极泰来了。

说起来,睿国公府谢夫人和沈夫人那边有点远亲的关系,现在长房当家的谢夫人,她的爷爷和沈夫人的奶奶是舅表兄妹,所以谢夫人和沈夫人是远房表姐妹,幼时也在一块玩过的,这些年虽走动得少了,但两家同在京城,这会子她嫡出的两个儿子有了这么大的喜事,自然没忘了给沈夫人发喜帖。

比起这可怕得让人心脏抽搐的噩梦和接下来未知的灾劫,沈蕴如发觉对狗子的恐惧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只希望这回蹭了大喜气,能让她的噩梦消停几天。

于是第二日一早她便央了沈夫人带她一同去睿国公府赴宴,沈夫人耐不住她的央求,只得应允了。

两日后,便是国公府的大喜之日。

沈蕴如也是第一次来睿国公府,真是气派得很呀,屋宇轩昂,门庭赫奕,院子一所连着一所,把大半条街都占了。五间兽头朱漆大门大开,宅子里到处张灯结彩,锦屏罗列,喜乐盈耳,喜棚搭在前厅和大花园子里,入口以红、绿、黄三色的彩球搭了花牌楼,取的便是‘连中三元’之意。

喜棚四周的挂檐镶嵌着精美的玻璃花饰,垂下五光十色的璎珞和彩绸,好一派锦绣辉煌、富贵风流的气象。

沈蕴如进了院子之后便四处张望,虽未见到有狗的影子,但还是心有余悸,将半只身子藏在沈夫人的身后。

进了喜棚便见招呼来客的仆妇小厮们奔走不迭,谢夫人看见沈夫人,便迎了上来,

谢夫人虽年将五十,但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是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今日这个喜庆的日子,她虽是满脸笑意,但因当家当得久了,眼角眉梢仍带着一股子的威严和精明。

沈蕴如这才从沈夫人的身后转了出来,沈夫人向谢夫人贺喜,呈上两匹彩缎、一对金玉环作贺礼。

谢夫人笑着接过了,两人寒喧了几句,谢夫人拉着沈蕴如的小手看了又看,问她今年几岁了。

沈蕴如垂下眼睫,小声答十五岁。

谢夫人夸赞道:“姑娘长得真讨人喜欢,就是看起来略显小了一些。”

不知为何,沈蕴如觉得谢夫人笑眯眯的眼睛像把剪刀,锋利、精准,喜欢对人进行裁度,咔嚓几下就把她裁剪成了一个人模子出来。

沈蕴如的五官都是圆圆的,圆圆的小脸、圆圆的杏子眼,长得像年画娃娃那般讨喜,因为好吃,脸上的轮廓都隐在了一堆婴儿肥里,走路的时候,脸上还能荡出一圈小涟漪,再加上个子不高,一直长得比实际年龄偏小几岁,她今年虽已十五岁,但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

小孩子都盼着能快些长大,都不喜欢被人说小,沈蕴如尤其介意,因为她被人从小说到大,好像她就一直都只能被当作小孩似的,所以她每每这时她心里都有些不服气,总有一天她会长大让那些说她小的人好好瞧瞧。

落了席之后,沈蕴如便注意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现象,今天女客好像特别的多,且多是贵夫人带着嫡小姐,年轻的小姐们粉粉白白的,一朵一朵的都是娇滴滴的美人花儿,绿鬓如云,香风细细,把睿国公府烘托得愈加花团锦簇起来。

沈蕴如这一席有几个熟客,分别是平远侯的嫡女伊愫、定安侯的嫡女康纯仪、开平伯的嫡女陈婧,沈蕴如很客套地和她们打了招呼。

隔壁一桌有几个着装和仪容更为出色的,应当是王府和国公府的那些千金们了。

因为是双喜临门的大喜事,而睿国公府又是巨富之家,家财千万,那酒席格外气派丰盛,请了京中同福鱼翅大酒楼包席,什么玉连环大裙翅、双喜八仙鸭子、金玉呈祥燕窝等,越贵的菜色越往上端,把钱花得跟流水似的。

沈蕴如又最是好吃的,只要有好吃的,什么灾呀祸呀都忘在脑后了。眼前这么丰盛的酒席,她自然不客气地开怀畅吃起来。

耳边却听得席上那几个姑娘在私语。

“二公子高中状元,皇上在琼林宴上赞许他天才好,风采好。御赐在长安街打马游街,京城里知道消息的姑娘好像涌到长安街来了,那日你去了么?”

“去了去了,我爹爹琼林宴之后回来后直夸他是国之佳士。闻名不如见面,游街那日二公子身披大红圣袍,足跨金鞍骏马,真如天神下凡,那风采,那气派,别说整条长安街,简直把整个京城的男子都比下去了!”

“真想不到那个不知廉耻的女的为了惹二公子的注意,竟然摔倒在二公子的马前了,谁知二公子的马径直从她面前跨过去了,看都没看她一眼,真是枉费心机。”

“听说是安康伯家的姨娘养得,也不打量打量自己什么身份,就凭她那般平庸姿色,二公子能瞧得上她么?真是丢人现眼。”

“哎—你们说,今日筵席上来了这么多的姑娘,二公子会注意到哪个?”这话一说完,姑娘间便起了几声娇羞的笑声。

“你们看我做什么,反正我没那起子的心思,我能看他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

沈蕴如想,没想到这谢家二郞,不仅喜气旺,桃花也旺得很,席上这些鲜衣丽裳、争奇斗艳的千金小姐们,多半都是因他而来的。

作为风头无两的状元郎,若又生的仪表非凡,的确是京中豪爵勋贵甚至皇亲国戚的联姻对象。

不过,她对他的花边新闻可不感兴趣,她只对他的喜气感兴趣。谢二公子游街那日,她也想去蹭蹭喜气来着,但可不巧病了,没去成。

沈蕴如正在咬着一只琵琶虾,忽听身后的宾客有些骚动,很快便响起几道压低地、却又难掩激动的声音。

“快看,那是二公子,二公子要过来了!”

接着又响起一声娇媚如丝的声音叫着道:“二表哥!”那个二字拖得特别长,听起来好像爱表哥一般。

沈蕴如听得头皮一阵发麻,抬头看到席上的姑娘视线齐刷刷地往前边望去,她的眼角禁不住便顺着她们的视线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