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吴弈龙的说法,两天前他本人和吴财发还有吴陆新三人已谋划好如何到林新民老师家盗窃钱财。但吴弈龙很快便打起退堂鼓,直到昨晚,由于害怕不得不玩起躲猫猫的戏码,自己蒙在家里不敢出来。这点他一家人和六村路口的监控都可以作证。
“慢慢说。”我死死盯着他看。
我们在一家小吃店的餐位上坐下,餐桌上印着一些烧烤和啤酒的广告。小桌子一边笔录,时不时东张西望,似乎有什么可疑人物在偷窥我们。
“吴财发怎么知道五月三十号上午林新民老师会去银行取出三十万现金?”
“我——不知道……”
他嘴唇动了一下,嘴里好像咽下去一口唾沫,上半身微微发抖,几根手指拉扯在一起。我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最后他不得已举起两只手掌,十指捂住脸,失声大哭起来。小桌子放下录音笔,朝我瞟了一眼,他两只眼睛似乎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怂的男人”。
“听好了,小子。”我说,“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记得今年你二十七岁,家里有三个老人,四个孩子。刚才在四村,我还看见你阿嬷。她老人家看上去老了很多,风湿病好点吗?”我想起弈龙的奶奶熬制的绿豆汤,每碗五毛钱,我和志善经常可以免费多喝一碗。“听好,吴弈龙。我们没时间跟你废话。说吧,吴财发从哪里打听到林老师家有三十万现金?”
吴弈龙先是抱住头在餐桌上磕了几下,接着又是一阵哀嚎,那一刻好像他就是个刚刚落网的杀人犯。这种男人,跟吴财发一样,只敢也只会专捏软柿子。临阵脱逃,背信弃义,那叫家常便饭,屡试不爽的惯用伎俩。不过,痛哭流涕倒是这种人的真情实感。在关键时刻,只要能撬开他们的嘴,从他们的大嘴巴倾泻而出的每字每句都是十足可信的供词。
我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他哭完。如果我没有在场,想必卓毅山早已发飙,就像许多普普通通的警察一样。最终,吴弈龙一面揉着泪眼,一面犹如怨妇般悻悻地说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财发说,林老师好像有什么把柄在吴忠叔手里。一个天大的把柄。现在我才想明白,吴忠叔不是敲诈勒索吗?三十万本来要给吴忠叔的。不知财发从哪里打听到这个消息,可能是他偷听来的吧。你知道的,他最爱偷听别人家说话。
“他跟我们说机会难得,过了这家没这店,二十九晚上是最佳也是最后的机会。刚开始我们还是不敢去的。万一林老师报警怎么办?警察迟早会抓到我们。财发后来说他知道那个把柄是什么。只要他还活着,林老师就不敢对他怎么样。哪怕我们杀了他老婆儿子,林老头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吴财发原话是这样说的。不仅这样,以后我们还可以敲诈他更多东西。而且……
“而且财发还说,他妹妹拿到了林老师的儿子,就是那个小白脸林什么翰的把柄。至于是什么把柄,天大到叫林老师拿出三十万,我就不知道了。吴财发嘴巴紧得很。他跟我们说以后林家父子是两块大肥肉,够我们吃万万年。我想来想去,三十万怎么说也是个大数目,林老师怎么会那么蠢?说不定这小子和他妹妹都是骗人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把柄不把柄。后来我决定退出来,没有再参与进去。等到今天早上我听人说林老师死了,吴老师也死了。说句真心话,我也蛮伤心的。他们是好人,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
吴弈龙说话的过程中,卓毅山的嘴唇一直跳动着,上半身扭来扭去,仿佛有人拿着一根棍子时不时戳他的腰。一开始我以为小桌子会按奈不住一跃而起,直到吴弈龙合上两片干瘪发白的嘴唇,他立马脱口而出:“恩人?恩将仇报!懂什么意思吗?别跟我说你没读过书!对了,把柄是什么?快说!”
“我我,我不知道……”
“你最好实话实说,臭小子!”
吴弈龙抬起那张无辜的泪脸看着我,面部表情扭曲变样得实在叫人恶心。“他确实不知道。”我说,站起来低下头瞅着吴弈龙,“那天,是不是昨天下午?我是说吴美丽打电话给吴财发,告诉他手中有林雍航的把柄。是不是昨天下午,五月二十九号。”
“你……”吴弈龙眨眨眼,慢慢站起来,“是下午——昨天下午没错。怎么了?”
“你不用知道!”小桌子一跃而起,攥紧双拳,就差揪住吴弈龙的衣襟潇洒一挥,“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你同样是帮凶之一!”
吴弈龙一把瘫坐在地,呆若木鸡,出奇的是他不再哭了,犹如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的失忆症患者。“吴美丽联系上了吗?”我说,瞅着吴弈龙那副可怜相。警察就爱这样吓唬人。
“还没呢!她死了也说不定!”小桌子说,他气得牙齿都快打起战来。
“行啦,消消气。”我噘着嘴笑了笑,“必须花一点精力,否则不会那么容易找到吴美丽。这个孩子我了解,她可不是一个善茬。一个机灵鬼,高智商机灵鬼。起来吧,弈龙。你要努力变成一条名副其实的飞龙,不然大家只会当你是条臭虫。去吧,跟这位警察同志去做个笔录。我们不会为难你什么。”
“你不一起去?”卓毅山张大眼睛盯着我,好像我要去干什么坏事似的。
“我得去趟酒吧,但愿能找到那个老板。”我往入口处一条铁楼梯望去,“酒吧在楼上吗?最顶层?”
我向弈龙伸出一只手,倾下身子挽住他一只胳膊,他颤巍巍站立起来。他说:“桐城哥,楼上的酒吧好几天没开张了,一直在装修。你说的酒吧应该是广场对面那间,老板是同一个人。”
“哦?”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江滨公园开了一家新酒吧,“我还以为老板在偷听我们说话呢。”
“经理现在应该在。他是你的老同学,吴梓杰。”
“吴梓杰?”我有点惊讶,以前被人取笑的“娘娘腔”,会是一家酒吧的经理?要知道,炮台镇的酒吧打架闹事那是家常便饭。“他应付得来?”我说,“倒是很久没见到他了。”
吴弈龙没有回话,跟在我后面一同跨过游轮的出口。我们沿着一条带有栏杆的小木板踏上栈桥。这才我发现雨已经停了。江边挂着一条彩虹。江水唠叨,宛若嗔怒的母亲,抚摸着一个撒娇的孩子。唯一扫兴之处是绵绵不绝的轰鸣声。一辆辆摩托车从我们身旁擦肩而过。
有摊贩在吆喝“豆腐花”,我肚子突地“咕噜咕噜”叫起来。我大概一整天没吃过东西。颗粒未进,实在饿得难受,我可不是一个病人,没什么好忌口的。我走到摊位前。老板是位老人家,佝偻着背,脸黑得比木炭还要严重,皱纹更是像刀疤一样纵横交错。
“一块钱。”
“不是五毛吗?”吴弈龙突然叫起来。
“一块钱。”老人家淡定地说,“一块钱。”
“三碗。”我说,掏钱时我发现钱包好像落在志善家里。
“你赶紧去吧。”小桌子有点不悦地朝我跟前走过来,像个被大人刻意遗忘的孩子,“他交给我,城哥大可放心。不用找了,老人家。”小桌子递给老人家一张五元人民币,转头悄悄跟我说,“我想,林雍航会是一个突破口,如果你还怀疑凶手的身份。撬开他的嘴巴,可能会是一个天大的秘密。祝你好运,桐城哥。”
他回转身接过豆腐花,像个美食家煞有其事品尝起来。我们一边吃着豆腐花,一边走向警车。“你要不要先去看下林雍航?”小桌子盯着吴弈龙战战兢兢爬上警车,“我怕他会发生什么意外……”他捋着下巴,一副沉思者的模样。
“我想不会。”我说,昂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我相信他不会步吴财发的后尘,林雍航会活得好好的。”
“凭什么这么肯定?”
“直觉。”我像王队那样举起一只中指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快点去吧,尽快把吴陆新控制起来。”
“我早通知王队了。”小桌子笑着说,“坐好了,吴弈龙。对了,你还要生孩子吗?听说四个嗨,干嘛生那么多?优生优育的基本国策你不懂吗?看来你比我大几岁,我得尊称你一声‘弈龙哥’——”
“不敢!不敢……”
我看着卓毅山跳上警车,直到警车在我面前呼啸而去,我才转身朝那间酒吧走去。我故意慢腾腾地走着,小心翼翼迈着步子,前方那间房子似乎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天大的秘密,对每个人来说是一个个天大的把柄。
我甚至停下脚步,像铁柱一样立在地上,等着看有没有什么熟人跟我打招呼。江滨公园人潮越来越多,轰鸣声越发的响亮,年轻人太多太多,几乎没有我认识的熟人。看来我已经老了,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时代的落伍者。
酒吧离我越来越近,大约只有四五米左右的距离。我依稀看得见招牌上写着一整列英文字母,比如几个大大的“HighBoy”。简单易懂,连我这个英文白痴都读得出来。门店前有一个人趴在梯子上,手中拉着一条红色的电线,下边是一个熟悉的人影:高瘦,单薄,又显得非常有定力。
我突然好想问他生了几个孩子。凡是在老家安身立命的我们这一代人,定然早已生儿育女。理所当然的平常事,做不到反倒是另类。好比南朝乡早在流传吴桐城或者他的妻子得了不孕不育之症,更有甚者造谣说吴桐城夫妻俩找遍名医,吃尽中药,就是生不出孩子,大概是命数如此啦……
诸如此类流言蜚语,自然气得我妈咬牙切齿。每当回老家拜神祭祖,她老人家总要活抓几个饶舌之人大吵一架,方解心头之恨。我听说有一回,她还跟吴梓杰的妈妈扭打在一起,十有八九是因为生孩子的事情。我朝前方这个男人点点头,他一边走来,一边摸出一包香烟。
“桐城!别——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