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知识架构中,东阳顶多是个五线城市。这个地方有山有海,有江有河,还有广阔的平原。运气好一点,北部的山峦甚至能飘起几片雪花,据电视台主持人的说法,此乃百年一遇之祥兆。
别的不说,这几年随着房地产行业狂飙突进般的发展,很多地方因地制宜搞起旅游开发,房价更是水涨船高,一年之内翻一番自然不在话下。比如在我的老家南朝村,榕江江畔,最近修建起一条绵延十公里左右的观景走廊,不用一年时间便成为所谓的网红打卡地。
走廊的尽头立着一个烽火台。越过这个高高的烽火台,游人便能清晰地目睹到一座座墓碑。南洋墓园和土地庙尽收眼底,观景长廊立马露出原形,原是一堆灰白色的水泥墙。本来烽火台只留一个小门,不知何时两边的土墙被人为砸掉,宽度刚好够两辆摩托车大摇大摆穿梭而过。
每年清明冬至,防洪堤上满满全是汽车和摩托车。虽然三令五申禁止开车上坡,但我们派出所毕竟势单力薄,而且都是乡里乡亲,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至于外地人,我们同样懒得管。毕竟是刚刚开发的景点,自然存在诸多不完善之处,按我们村支书说的,现阶段攒聚人气才是头等大事。
于是,每天特别是黄昏时刻,观景长廊必然车辆川流不息。除了单车和摩托车,机动车一旦上坡,只能一直往尽头走,越过那个烽火台,途径土地庙,最后在南洋码头对面的路口踩紧油门狂飙而下。
非常刺激,而且能为车主带来某种居高临下的成就感,有车一族都特别好这手,包括我和我的同事们。
长廊的下边是一个广场,另一边临江处有一条新修的栈桥,长度有十米左右,每到黄昏时刻便缀满五颜六色的灯光。栈桥的尽头,像母亲一只长长的手牵着一轮三层高的游轮。
游轮里面应有尽有,除了最顶层的露天酒吧,其他两层都出租给形形色色的商户。不是吃就是喝,至于有什么其他可玩的项目,老板说暂时还没有开发。游轮的老板,我记得是吴所长的小舅子,同时是南朝村支书的弟弟。
我和卓毅山来到游轮时已是下午三点。一路上,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监控录像。截取的视频只有十四秒。嫌疑人身着一套棕色运动服和一双带有棕色鞋跟的皮鞋,整颗头颅被连着衣服的帽子紧紧包住,似乎脸上还带着一只口罩。从外套背后一个“四叶草”标志和皮鞋留下的脚印,可以判断出是东阳本地一家颇有知名度的服装公司旗下的产品。
“没错。”我咬紧嘴唇,直盯着笔记本屏幕不放,“我知道吴财发很喜欢这个品牌的衣服,他家里不只一套。”
“这就对了。看来王队的判断是对的。死者身上穿的也是这套衣服,鞋子也一样——”
“不一定,”我打断小桌子说,“鞋子的正面,我们根本看不清……”
“但脚印不是一样吗?我们对比过了,是一样的。鞋跟的颜色也是一样的。”
“身高呢?”
“目测一样高,这需要进一步的鉴定。还有那片‘四叶草’,都是白色的。我排查过你们那栋房子后面的停车场。凶手应该就是从楼梯口那个铁窗跳下去——噢不,如果他跳下去,下边是一整排铁棚,声音一定很大。对了,铁窗旁边刚好有个空调机,我推断他先是趴在空调机上,再一脚跨过去。我后来有试过一次,很容易,声音很小。唯一令人不解的是,吴财发为什么要走到铁棚的尽头跳下去呢?他跳下去的地方是条公共道路,几步远就是石拱桥,那里刚好有个监控,难道他不知道?”
“可能他不知道呗,”我说。
凌晨在铁窗前的那一幕开始浮现在我脑海里。本来我是有机会抓到凶手的,但是——我错过了,大错特错。
我说:“他这种人就是吊儿郎当,我根本无法相信吴财发可以心思缜密到连环杀人。他当然可以不记得石拱桥边有个监控,但他一定知道——就像你说过的,他知道有不少暗道可以逃匿。后墙——我是说铁棚下边是一堵围墙,尽头的墙下有个洞。那是个最隐蔽的地方,墙内墙外没有任何监控,爬出去就是那条水渠,沿着水渠边上的堤岸可以大摇大摆走到马路上。一路一个监控也没有。他为什么不从那个墙洞爬出去呢?要知道,他跳去下那个地方是一座石拱桥,桥上有一盏路灯,而且斜对面还有个监控。”
“对了,可能吴财发也不知道那里有个洞……”
“不,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个洞是他砸的。”
“啊?那——那可能是他以为这个洞已经补好了?”
“这更不可能。我二叔是个十分抠门的老头。他不仅抠自己,也抠全小区的人。他跟大家说过管理处不会去补墙,除非吴财发或吴忠叔自己出钱去补。后来我记得他们用几辆废弃的自行车堵在那里。”
我仔细再看了一遍监控录像。从视频里可以看出嫌疑人靠着桥栏侧俯着上半身,头朝下往水渠里动了几下。毫无疑问,他在寻找什么。“他跳下去之前,发现什么吗?”我急促地说。
“什么之前?”
“监控。嫌疑人跳下去之前的监控录像。”
“有一只猫,不可能是老鼠吧,那么大。”
“猫?”
“猫,是只黑猫没错……我想他在追猫!”小桌子突然刹住车,“对!”他兴奋地说,“一定是猫咬住什么东西,他不得不去追!那只黑猫最后钻桥底去了。”
我重新打开视频,里面并没有猫。“你们把视频截得太短啦!”我说,“可能咬的是人民币?”
“不可能,是很小的东西。我和王队都看不出什么。也许我们没有看仔细,但我可以保证绝对不可能是一叠人民币。”
“绝大可能是他的作案工具。”我说。
“听张医生的说法,凶手的刀法非常精准,这更像是一名医生。”
“医生?”我说,笑了一声,“这点倒是很像他。”
“他?吴医生吗?!”小桌子把两只眼球鼓得圆圆的,就像快要爆炸的热气球。我就干笑着,一句话也不说。“别吓我,城哥。我明白你不会胡说八道。你怀疑王队我还可以理解,毕竟是父子嘛,可是吴医生你怎么也怀疑上了?”他伸出一只手掌摸了下我的额头,掌心冰凉凉的。“你不会看侦探小说走火入魔了吧?”他又伸过手来,被我一把挡了回去。
“我没看过这种小说,不过,”我说,噘嘴笑了一句,“我网上买了好几本,什么东野,什么钱德勒,还有什么本格。想想学生时代我可是半本小说都看不下去,天天想着发大财。”
“我有点不明白……”
“听好了,小子。我说的‘他’是指吴财发。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能信口开河。我知道做人做事还是谨言慎行为好,特别是警察。吴财发小时候在屠宰场做过学徒,前前后后在几家猪肉档切了好几年猪肉,还拿过炮台镇‘切肉大赛’三等奖。”
“切肉大赛?”
“如果不是后来跟一帮混混好上,现在可能已经结婚生子了。”
“这样看来,王队的判断是对的。”小桌子点点头,“姜还是老的辣。”
我哼了一声,笑了笑,合上笔记本,把脖子靠在枕垫上。他忽然问我说:“城哥,你该不会怀疑监控里那个人不是吴财发吧?”
“你说呢?你是不是以为我谁都怀疑,一个也不放过?有一天是不是要怀疑起自己?”我闭上两眼,轻轻地吸气呼气,“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就是看不出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你先睡一下吧。可能是过度劳累的缘故。”
小桌子故意放慢油门,我更是一度以为他要把车停在路边。“继续走,”我迷迷糊糊地说,“很快就到了。”
后来我睡了过去,可能有二十分钟左右。不像医生救人争分夺秒,我们全队上下似乎没有人认识到破案的急迫性。大家一定都以为案情到此为止,一个句号即将在队长的汇报里郑重地画上。其实不然,往后事态的发展远远没有想象中这么简单。
我们在广场边一块空地上停好车,绕了一大圈,沿着所谓的“彩虹阶梯”登上观景长廊。整个江滨公园空无一人,除了游轮上一两个晃动的人影。他们好像在清洁卫生。我们踏上所谓的“五彩栈桥”时,死沉沉的天空猛地飘下来几滴豆大的雨珠,比冰雹还要令人心惊。
当我们跑到游轮底层的入口处,滂沱大雨顿时在我们身后倾盆而下。我们转身凝视着天空和雨,忽然间我好想好想抽烟。我发现左边鬼鬼祟祟藏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几秒钟后我故意高声说道:“出来吧,小子。过来!”
卓毅山像个懵懵懂懂的小学生抬起那双青涩的眼眸,朝一个有点虚胖的男子投去极其淡然的一瞥。哪知这个早已成家立业的男人猛地扑倒在地,紧接着抬起头呼天喊地般叫道:“不关我事!城哥!我没杀人!没杀……”
“起来,”我轻轻地说,一边扶起他,“慢慢说,我们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