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人捞上来啦

“上车。”我说,一脚跳上驾驶座。

“还是我来开吧?”

我发动了引擎。“快上车,小子。”我说,“要是撞死这里随便一条什么狗,今天就办不了案了。我们至少得在这里耗上四五个小时。”

“有这么夸张?我倒是第一次来农村办事。”

“可别歧视我们农村人,城里的年轻人。”

他笑了笑。我哼起一首周杰伦的歌曲,叫做“听妈妈的话”。小桌子十指在大腿上跟着节拍敲起来。我们一路向前,十分谨慎小心的那种。前方不是公路,我们不是在冒险,更不是去朝圣。这里的一草一木,极其普通,极其平常,却浓缩了我、雍翰和志善童年时代的美好回忆。哪怕是极其惨痛的经历,哪怕是伴随一生的恐惧,我想所有苦难的归程就在这条通往美好未来的大道上。

于是,我们一起向前跑,一起学习如何逃离。当我们准备远走高飞,一只干皱的手轻轻扯住了我们的衣襟,一声母性的呼唤狠狠戳穿了我们脆弱不堪的心灵。于是,我们扭过头,踏上回家的路,哪怕心底里的暴力。

小桌子很好奇,家暴男能狂到什么程度?

“一条右腿还不够吗?这么跟你说吧,鼻青脸肿算作是轻的,而且是家常便饭。”我试着放松一下,“懂我的意思吗?被打得鼻青脸肿是家常便饭。对吴财发来说更是——”

“怪不得!听街坊说,吴财发不止一次叫嚣要弄死吴忠这个老东西。可是警察不管吗?我说家暴。”

你太年轻啦,小子。王队曾经说过,中国的警察什么都能管,唯独家庭暴力和校园暴力管不了,也管不住。除非暴力事件升级到刑事犯罪的程度,否则再有责任心的人民警察也束手无策,最后家暴男更是不用赔上一分钱。

王队的话很残酷,同时很现实。男人肆无忌惮发泄私欲最廉价最粗暴的方式就是家庭暴力。在乡村,对待家庭暴力,除了好言相劝,没人敢多管什么。包括林老师和我在内,人人都惧怕吴忠这个老流氓。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小桌子说,“你要是认真一点就伤感情了,法律这时只得靠边站,是不是这个意思?

“特别是在基层派出所,很多时候——”

“欢迎你回来,”小桌子笑眯眯地瞅着我,“王队也是这个意思。”

“听好了,小子:你应该改改动不动就打断别人说话的老毛病。在王队面前你也敢这样吗?”

他居然哼起歌来。我听不出是什么歌,只听得一阵阵嘈杂声此起彼伏,前方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王队的脚怎么了?”我问道。

“我哪敢问啊!听说队里饶舌的人说,是在家里摔伤的。”他把白润润的脸往我这边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他跟儿子的关系很僵。”

“这个我比你更清楚,然后呢?难道你想跟我说王队摔断腿跟他儿子有关系?”

小桌子竟然点点头。“听老李说,王队是在昨晚摔伤的。那时他跟他儿子正在吵架。好像是他儿子把他推下楼梯。”

“谁说的?那个饶舌的人是谁?老李?”

“别别这么激动,城哥。吵架的事,王队自己跟老李说的,就在今天早上,林老师的家里,当时我也在场。当然,也可能是王队一气之下自己摔下去。”

“昨晚什么时候?”

“不知道,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认为单靠一个监控就逮捕吴财发,似乎有点——”

“噢!”他拍拍自己的脑袋,“那个视频并没有看到吴财发的正脸,但王队一口咬定就是他。现在只能先找到吴财发,做一下DNA对比,就能确定昨晚他有没有掰过202阳台的逃生门。”

“我有种直觉,吴财发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下车吧。”我认为没有必要再把车开进去,没有人会主动给你让路,哪怕你开的是一辆警车。我缓缓把警车停在一边。

“等等——”下车时,小桌子握住我的右手臂,拉长鼻子朝我身上闻了闻,“城哥,你多少天没洗澡了?”他接着呕了一声。

“臭你的!下车!”

“是!”

我没有穿警服,但一下警车所有人便认出了我。村民们开始朝我七嘴八舌起来。“凶手是谁”“你怎么看”诸如此类的问题防不胜防,他们很快把我们两人团团围住。小桌子昂起头,一副特别有成就感的狗模狗样。

“大家听好啦,听好!”吴所长拿着喇叭在高喊,“义诊设在六村村公所,唯一一天,免费检查身体,符合条件的免费做手术。总之一句话,免费看病,免费吃药,免费手术,全部都是免费的。我再说一句:名额有限。最后一个下午,再不去不要后悔嗨!瞎凑什么热闹?!”

这招确实奏效,人群急速散去。拐过前方不远的路口,一片绿油油的菜园映入我的眼帘,菜园的四周立着几株结满紫红色果实的桑树,下边一条淙淙小溪把四村和六村隔在两旁,犹如楚河汉界般泾渭分明。

一群小鸭子在灰白色的溪水中“呱呱呱”叫,几只小鸟在突兀的树枝上争相啄食,一颗高高的老木棉树下,几只白棕色的狗狗在一片沙土上徘徊嬉戏,时不时朝向人群狂吠几声。

这就是我的故乡。有的时候,是那样的单调无聊;有的时候,又是那样令人向往。沿着菜园的小径向前走,隔着一条小溪,一段长长的防洪堤在榕江的边岸伸展而下,一直绵延十几公里,把整个南朝乡挡在它的身下。

派出所的同仁已在通往防洪堤的小径路口设立关卡,不准任何人进入。我们沿着水泥砌成的阶梯跑上防洪堤。向左直通“南洋土地庙”,一直走到尽头是刚开发不到半年的“观景长廊”;向右不到三公里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再往下便是一条五米左右的斜坡直达五村路口。王队家那栋三层高的自建房就立在路口边上。

登上防洪堤,极目所见是一片茫茫的沼泽地,连着烟波潺潺的榕江水。向左往前走,大概一公里后,当你瞅见青苍苍的一片芦苇丛时,不要吝啬你的脚步,请继续往前走上两分钟,便能瞥见黏在堤坝墙壁上的一座土地庙棕红色的瓦檐。在瓦檐的左侧有一个出口,下面是一条锈迹斑斑的铁梯子,沿着梯子小心走下去就是那座颇具规模的土地庙。庙里有一间石头砌成的小屋子,外墙生满已经变黑了的青苔。透过屋里一扇铁窗,你能欣赏到一大片浩渺的江景。

别看土地公孤零零地守在江边,他的脚底下是一群群亡灵的坟冢。一座挨着一座,错综复杂,鳞次栉比。听村里的老人说,每次发大水,这里必然水漫金山,但土地庙从来没有被淹过。千百年来这个被南朝乡人奉为风水宝地的“南洋墓园”,向来是乡人们的必争之地。比如我妈和吴忠叔,人还没死呢,石碑倒是早早立上了。

吴忠叔的尸体藏在那间石头屋子里。我记得,我阿公曾在这里住了好几十年。他特别擅长画符念咒什么的。比如你家哪头母猪吃不下饭,没关系,到南洋找阿公。他老人家大手一挥,把画符拿回家烧成灰泡水喝,自然药到病除。

我阿公健在那会,正是土地庙香火极盛时期。后来随着阿公埋进黄土,这里自然变得愈发的寂寥了。按照几百年来的乡俗,土地庙必须有一个活生生的守夜人。当然,无论老少,没人敢去。折腾几个回合,乡民们特别是那些老大人才不得不痛下决心接受吴忠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人选。

每晚在土地庙守夜,每年可得四百元的犒赏。大家原本以为土地公公会帮助吴忠戒掉酒瘾,哪里知道土地庙慢慢地成了酒瓶的天下。只是苦了文阿姨,隔三差五便得过来土地庙打扫收拾,清理得干干净净,乡人们自然无话可说。

我们来到土地庙时,现场已清理完毕,只留两个警察驻守。我们相互打了招呼,相互递了烟,非常无聊地寒暄几句。等他们点燃香烟,我把一包软中丢回裤兜里。

“摩托车上的指纹都采集了?”卓毅山问道。

一位高高瘦瘦的同事点点头,嘴里喷出一团团烟雾。“屋里发现一把水果刀,刀上有血,刀柄上有吴财发的指纹,”他顿了顿,往地上吐了口痰,“这里发现的所有指纹跟吴财发父子身份证采集的指纹完全吻合,就等DNA检验结果出来。臭小子这次摊上大事了。”

“去码头那边看看,王队刚刚走过去。”另一位同事露着一副笑脸,两排黄得不能再黄的门牙直叫人作呕,好像我们在这里很碍事一样。

“发生什么了?”小桌子瞪大两眼,扭头瞥了我一下。

“好像有人自杀,把车——”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王队的电话。“真够磨蹭!”他喘着粗气大吼,“马上过来南洋码头!人捞上来啦!”

“吴财发?”我肩膀抖了一下。

“还有我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