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志善缄口不言。这倒是很合乎吴医生的性格,从小到大他向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玉台城到南朝四村,开车约莫十五分钟左右。一上车,小桌子立马喋喋不休起来;一直到达案发现场,他依然说不够似的没完没了。
根据卓毅山的说法,吴忠叔是在凌晨五点左右被割喉的,发现时已是早上七点多。喉结上两处创□□叉在一起,形成一个“十”字,各有四点四厘米左右。刀法同样非常精准。警方初步判断,凌晨发生在炮台镇和南朝乡的两起凶杀案应该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三点七……”小桌子咬住上嘴唇,死死盯着前方的乡间小路,“四点四?我总觉得这些数字有什么含义。这倒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可是王队并不这样想。”
“他怎么想?”
“王队认为基本可以确定凶手是吴财发,也就是吴忠的亲儿子。吴财发出现在一个非常关键的监控录像里面,即使只能看到他的背部,但王队判断监控录像里那个非常可疑的人就是他。案发当天——应该是前一天,吴财发分别跟林老师和吴忠发生过激烈冲突。”
“分别?”同住一个小区的我怎么不知道?
小桌子拍了下方向盘,打了个响指。两起凶手案都发生在五月三十号凌晨,时间跨度在凌晨两点钟到五点钟之间。三个小时之内往返南朝乡和镇中心作案,时间上绰绰有余。五月二十九号,吴财发在玉台城小区因为停车位的问题,跟我二叔和林老师大吵一架。加上先前一些芝麻小事,他对林老师可谓恨之入骨。街坊们都是这样说的,无一例外使用了个‘恨’字。”
“是啊,”我噘着嘴,点点头,“吴财发打很小时候起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小小年纪,抽烟喝酒,玩弄女生,甚至吸毒——”
“没错!我们在戒毒所查到有关他的吸毒记录。街坊们说,吴财发一直以为是林老师把他给卖了。那晚林老师好心收留他,还亲自给他做饭吃,甚至还给他钱。可后来警察怎么找上门的?我不认为林老师这种涉嫌包庇的做法是正确的,可林老师一直否认是他报的警。”
我记得那晚冷得要命,一群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宛如阴魂不散的幽灵摇头晃脑、飘来荡去。那年吴财发才十七岁,已是个擅长偷鸡摸狗的瘾君子。
我说:“那天晚上,我也在现场。他饿得要命,挨家挨户敲门,自然没人敢放他进去。我本来想开门的,但我妈死活不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毒瘾发作,乱砸东西,才被吴忠叔赶出家门。”
“也就是说,只有林老师敢给他开门,还特意给他披上一件大棉袄。街坊们都说林老师和吴老师是‘顶顶的大好人’。听说他们两人帮助过很多失学孩子重返校园,甚至资助他们到国外留学。不管谁报的警,吴财发后来在戒毒所呆了整整三年。他把林老师视为眼中钉也不足为怪。从街坊们口中了解到,出来后吴财发时常找林老师夫妇麻烦,有时还把你和吴医生牵扯进去,对吧?”
“一两次而已啦。”我说,对着吹风筒呼了一口气,“从小到大,他跟谁的关系都僵——”
“这我知道!”卓毅山兴奋得差点叫起来,“我们了解到,吴忠是个家暴狂。不管有没有喝醉酒,一有不顺就打老婆抽孩子。后来吴医生和吴美丽先后考上东县一中,再没有回去过。吴财发便成了吴忠唯一的出气筒。幸好,他没有被打成——”
“停车。”
我感觉到坐在后驾驶座的志善整个人差点就得摔下去。我们完全忘记了背后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一名留学美利坚的医学博士,东阳的骄子。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稳如磐石。车停下后,志善轻轻打开车门,缓缓地从警车上一脚踏下去。
“很抱歉,吴医生。”小桌子从车窗探出头,眯缝两眼笑嘻嘻地说,“节哀顺变,要去看看你的爸爸吗?”
我走到志善身旁,朝卓毅山使了个严厉的眼色。“他只是我的继父,警察同志。”志善转过身往我身上投来极其温和的一瞥,“是不是这样,桐城?”我只能两手插在裤兜里,尴尬地点点头。“你们入职还不到一年,不是吗?我们说的是正式入职。”志善又转回去盯着卓毅山问道。
“刚好七个月,”小桌子一手摸着后脑勺,笑嘻嘻的像具木偶,“城哥有一年了吧。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挺有趣的,不是吗?”志善说,抬起右脚拍了拍膝盖,“我不清楚你们有什么保密规则没有。但像你们这样当着一个涉案人员的亲属,大谈特谈案件的来龙去脉,似乎有点不合规矩。”
“我……我,这个——”
“谢谢你们送我过来。今天下午我可能忙不完,南朝乡有太多的老人,特别是空巢老人,大家都需要我们的帮助。如果需要我做点什么,医务以外的事情,比如录口供之类的,请明天再到医院找我谈。再见。”
志善就这样当着我们的面走了。等到他身上最后一缕影子在我们跟前消去,小桌子才敢说起话来。“他的脚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不是说被他老爸——他继父打瘸的?”
我皱皱眉头。警车总算开动起来,似乎刚刚被冷霜凝住一样寸步难移。我说:“在美国留学期间——”
“喔!他可是东阳市第一个官派留学生!”
“关你什么事,好好开车!”几秒钟后我硬着头皮问他说,“二十九号当天,他们发生了什么激烈冲突?”
昨日下午五点左右,在玉台城小区,吴财发把摩托车停在机动车停车位上。我二叔要求他挪开,他死活不肯,于是两人吵起来。林新民老师刚好路过那里,便好心劝架,不料被吴财发打了几拳。听街坊说,林老师伤得不轻,捂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后来被赶来的救护车抬走。吴财发最终被众人押去派出所。
我想起了雍航,不知这小子醒过来没有。“昨晚吃饭时,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我说,“林老师喝了不少酒。他打林老师肚子?”
小桌子点点头。林老师很快便离开医院,并亲自去派出所找吴所长,给吴财发求情。吴财发大概六点多回到家,刚进门就遭到他亲爸爸一顿暴打。小桌子不明白的是,以吴财发一米八多的身高,怎么也打得过他老爸吧?他为什么不还手?听街坊们说,吴财发很少还手的。
“何止没有还手,他和志善都不会跑。”我叹了口气,不知该从何说起。
志善不跑,是因为倔强;财发不跑,是因为害怕。吴财发从小被打怕了,胆小如鼠,欺软怕硬,就像是他的两面。与其说他是个地痞流氓,倒不如说他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更为贴切。如果没有人罩着他,不要说他敢杀人,就是叫他去给我二叔家那条小黄狗下药,他都没有这个胆量。这点他远不如自己的亲妹妹,吴美丽。
“城哥,还有一点我很好奇的是,听说吴忠在你们那里是个狠角色,年轻时他还是‘南朝三霸’之一。为什么吴医生的妈妈会嫁给他呢?”
这个问题嘛……
“明知道他是个恶棍,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吴医生着想吧?奇怪的是,我问起这个问题时,王队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后还把我臭骂了一顿。城哥,你说,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我非常明显地干咳了一声。我说道:“现在我不想探讨这个问题,有种你自己去盘问吴医生。他比谁都清楚。他刚才不是说了吗,明天你有机会去给他录口供。”
“别,哥。你就说嘛,我只是好奇。难道是吴忠强——”
“你他妈闭嘴!”话一出口,我马上有点后悔。
小桌子刹住车,额头满是汗水,沿着白润的脖颈往下淌。我闻到一股酸臭味,瞧了瞧身上的T恤,同样湿透了。“你真是个好警察。”我笑着说,“这么使劲给公家省汽油,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把空调开大点,不必吝啬这点破油费,又轮不到你花钱。”
“是,城哥。”他白里透红的面孔总算绽放出一缕笑容。
“刚才抱歉啦……”我有点言不由衷地说。
“没什么。”
我告诉小桌子,志善七岁那年,他父亲就死了。同一年吴忠的妻子也死了。都是癌症,什么癌症我不清楚,但两人确实是在同一年死的。接着在第二年春天,我记得是农历二月初十,志善妈妈搬进了吴忠家,两手除了牵着一个孩子和一个包裹,什么也没有,比乞丐还要可怜。有人说是吴忠霸王硬上弓,也有人说是志善妈妈臭不要脸。我妈说文阿姨就是只破鞋,偏偏养出个博士,这叫老天不长眼。至于志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总之,二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警车的引擎“突突”响了起来。“开慢点,小心狗。”我说。
“我明白,城哥。你放心好了。”
当所有证据指向吴财发的时候,我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吴财发可能已经死了。我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闷得慌。“看来凶多吉少……”
“谁?”
“到了,就停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