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他娘的欠揍

“你的车呢?”王队问,皱了皱眉头。

我转身指着门外那辆摩托车。“早知道不叫你来。”他又气冲冲地说,“上车,你来开。”他一瘸一拐往副驾驶座走去。

大众CC,应该是五年前的老版。我绕到驾驶座跳上去。有点窄。回眸间我忽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又跳下车,走到车前。果然左车轮沾有一片血迹,右车灯被撞得不成样子。车牌都歪了,只剩下大众车那个标志傲立群雄。我伸头向前望去,一条棕毛狗蜷缩在血泊里,旁边的围栏横七竖八,后面是一片狼藉的菜地,上面压过的车辙清晰可见。

“眼睛够灵嘛,”王队说,向我扔来一只拐杖,猛地朝副驾驶座一跃而上。“我检查过了,那小子没有酒驾。”他大声地说,近乎在叫吼。我重新坐回到驾驶座上。

“嗅觉也不耐。”我说,“我对血的味道一直很敏感。”

“小时候就你最不省心。”王队笑着瞟了我一眼,“那小子说他失恋了。鬼知道失恋是什么,反正我不懂。就在昨晚,他说他跟他深爱的那个人彻底‘拜拜’啦。他是这样说的,‘拜拜’。”王队对着挡风玻璃里的倒影招招手,“很好,我很满意,免得家里两个女人天天提心吊胆。动不动就张口爱来爱去,一点责任感也没有,这不是爱情,他娘的这是欠揍。现在的年轻人嘛,老叫父母不省心。”

他完全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些。虽然进入了2018,但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摆在眼前:炮台镇酒驾的人多了去。敢酒驾的人根本不怕坐牢,三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他们根本用不着为生计奔波,还怕哪门子酒驾?

“开快点小子!”王队说,抽出一根香烟咬在嘴里,“他们特别讨厌我在车里抽烟。我偏偏要抽给他们看。还是红色的软中最好抽,你来一根?”

他嘻嘻笑起来,我对着前方摇摇头。

“什么玩意嘛……”

跟广告牌中间那位小鲜肉擦肩而过后,他弯下腰,从脚底下摸出一只女人才会用的发夹。一小片蝴蝶形状的花瓣,粉红色的,中间缀着一颗亮闪闪的珍珠。似曾相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发夹……

“什么玩意?”王队拉开储物盒,直接扔进去。“现场怎样?”他突然问道。

“林老师被割——手段十分残忍!诡异的是吴老师更像是自杀,志善说她吞下一整瓶安眠药。至于雍航,我觉得是自杀。”

“志善?他不是在医院——噢,我想起来啦。卫生局组织三甲医院到乡村义诊,志善是主要负责人。今天轮到南朝乡,我本来还想让吴医生给我看看这只脚。”

“他是外科医生,你的脚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王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按照你们所长说的,吴老师不像是被凶手强行灌药,他说房间里干干净净到叫人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我也纳闷,这个土包子还会使用成语,我还以为只有小学生才会呢!”

“案发前,我在他们家吃过晚饭。”我说,噘着嘴吹起口哨。

王队扭头往我身上观察了大约五秒,又转回去望向前方。“以前你和志善老是去他家蹭饭,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可以瞧见在挡风玻璃里他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缝,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嘛……”

我正准备开口替志善解释点什么,王队伸出两只食指,指着一个破旧小区点点头。“很久没来这里啦。”他说,“你妈和你姐还好?”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眼前这个挺着肚腩的老男人,名字叫做王铮,身份是东县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再过两年,他就到了正式退休的年龄。老一辈的人都说王铮同志是一个老实人。

我在他身边待了差不多一年,队里可没有人认为他是老实人的那种。脾性犟得很,而且死要面子,有时候特别喜欢吹毛求疵,有时候又变得相当宽宏大量。全队里似乎只有我敢当面顶撞他。当然,这其中我们隔着一层众所皆知的关系。我们是老邻居,他跟我爸还是拜把兄弟。

王队年轻时是名军人,参加过对越反击战;后来在云南靠近金三角一带当过缉毒警察。再后来不知为什么,可能是脑子一时发热吧,不辞辛苦来到两千里之外的南朝乡安家立命,在炮台镇派出所一干就是二十年。听说由于受到某位新上任领导的赏识,王铮同志进入刑侦队不到半年便会擢升为大队长。

我爸当年买的这个小区房子,有将近一半钱款都是王叔叔资助的。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究竟还清了没有。我们面前这个小区,二三十年前可是炮台镇最显赫的地方。时过境迁,如今已是老破旧和肮脏乱的代名词。

小区内外,人声鼎沸,门口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王队拄着拐杖往前走,我跟在后面。二叔拿着喇叭大喊大叫,像一只发心疯的兔子连蹦带跳,硬是叫众人给王队让出一条通道。炮台镇从来不缺看客,哪天你骑着摩托车摔倒在地,不必担心,马上会有人围上来对着你七嘴八舌。

经过楼梯口时,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臂。我本想用力甩一下,但过往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我是甩不掉的。除了他和雍航,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暴力对待我。“是我!”志善的声音。

我知道是你。我回转身,和他一起退到人群之外。“那辆车是谁的?”他指着停在路口的大众CC,语气严肃得令人起敬。

“王队儿子的吧——”

“车轮有血,你没注意到?”

“好像撞死一只狗,他儿子——”我马上打住大嘴巴,“你的观察力——”

“快把车挪开”他说,“我从来没迟到过。”

“可是哥们,”我说,“你认为自己能把车开出小区?”我指着前方一大群老乌鸦,“除非你想从他们身上碾过去。”

“把车钥匙给我,”他说,“快点!”

“什么钥匙?”

“这辆车的钥匙。”

“你怎么知道钥匙在我身上?”我摸了摸裤兜,果真里面有一把钥匙。

“车先借给我。”志善伸手从我裤兜里取出车钥匙,一面非常着急地说,“义诊的地点在他家附近。我会叫人通知他儿子把车开回去。我已经迟到五分钟。”他连走带跑越过停车杆,打开车门时他回头对我说,“可以吧?”

“当然可以。”我说。

“我叫不到车。”他说。

我看着他驾车离我而去,重新挤过层层人群,往202奔去。可能是高度紧张的缘故,我不再感到悲伤,仿佛受害者都是与我无关的陌生人。此时此处,我只是一名在履行职责的普通警察罢了。

吴所长背靠在202门框上,右脚底下一片血迹还没有清理干净。他仰头盯着天花板上一处历史悠久的青苔,嘴里不停地吐着烟雾。这个老男人又矮又胖,非常擅长占小便宜,同时有点抠门。

在此人手下做事,有一个好处便是你迟早会练就成一整套“如鱼得水”的至高境界。他至今依然对王队愤愤不平。二十年来他吴某人一直都是王铮同志的顶头上司,然而如做梦一般,一夜之间他们在天平的两端倒换了位置。他比较重,掉下去了,而王铮同志高升了。

他叫吴从喜,南朝乡人,稳坐炮台镇派出所副所长和所长将近三十年。他的车里从来不缺中华香烟,谁都知道吴所长是个赫赫有名的大烟鬼。“来一根?”他说。

我在门口停住脚步。“我戒了。”我说。

“那是暂时的,一时的侥幸。”

“里面有什么进展?”

“好家伙,这不归我管。但我听说,”他顿了一下,扭头往墙壁上啐了一口唾沫,“医院刚来电话,吴慧芳死了。一门忠烈自此可以画上个大大的句号。桐城,节哀顺变。我知道你跟他们之间感情不浅,有机会替我转达一下我的慰问,毕竟他们的儿子还在人世。”

他举起另一只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我立马从他身前一闪而过,几张熟悉的面孔朝我投来一缕缕笑容。我觉得,我回到了久别的家。他们已经为我准备好一大堆问题和答案。